1399年,建文元年七月初四,张昺、谢贵奉密旨带兵包围燕王府。朱棣骗二人进府杀之,并连同府内叛变的葛诚、卢振一同处决。是夜,朱棣攻下北平九门,控制北平城。次日,以“诛奸臣,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靖难。
消息传至金陵,满朝皆惊。
当日,又有湖广十万火急军情入朝,湘王占据荆襄,号大军三十万,举“诛奸臣,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靖难,以应燕王,朝廷又惊。
“历史的巨轮,终于碾到了这里。”
金陵城内的三清观里,被软禁于此的王凡把外面传进来的纸条烧掉,看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残灰出神。
那日城楼上为了断后,给朱高炽三兄弟一众足够多的逃跑时间,王凡砍断了出城的唯一途径,燕王世子顺利离开,代价却是他孤身留在了金陵。
拿着洪武朝的圣旨糊弄了徐辉祖,换做是寻常人,早就被盛怒下的国公爷一刀砍了。
但王凡一有御赐金牌在,二有龙虎山小天师的身份在,徐辉祖纵然再生气,也拿他无可奈何。
只能将王凡重兵看管,待天明之后,到御前告他。
很快,黄子澄和齐泰两位文官大佬带着皇帝的旨意来了,只问两件事:
一、你那御赐令牌在哪,从哪里来的?
建文登基不久,一切规制还没有齐全,但这御赐令牌只出去过不到五张,四张都在金陵,唯一不在金陵的就是给秦忠带去了荆州。
王凡一个龙虎山的小天师,从哪里来的御赐令牌?
二、你为何要深夜送燕王世子回北平,龙虎山是不是和燕王府有什么联系?
朝廷有规定,朝臣不准和藩王有任何联系,虽然没有规定道士也不准,但龙虎山与皇权让老朱死死的捆住,不仅是皇家钦定的道家宗门,更是神权辅佐皇权的代表。
一旦龙虎山和燕王这个疑似有反心的藩王有任何朝廷不知道的交易,那可就十分的不妥了。
被王凡坏了自己大事的徐辉祖更是咬死这两条,要让王凡付出代价,以泄心头之恨。
但王凡的回答却让他十分抓狂:
一、御赐令牌是洪武皇帝在世时,秘赐给龙虎山的,为的是让龙虎山的道士寻找张神仙时,可以便宜行事。
徐辉祖提出了反对,他没办法也不敢反对洪武皇帝有没有秘密赐给他们令牌的事,而是反对王凡胡说八道,那令牌乃是建文朝新制,他当时还跟着参详过样品,王凡拿着的就是建文朝的。
但王凡在砍断绳索的时候,就趁机把这块令牌扔了下去,一来是让城下接应自己的人有令牌在身,逃跑时多些依仗。二来自己走不掉了,就得想法活下去,这金牌的来历说不清楚,如果被人赃并获,绝对死路一条。
因此在徐辉祖反对时,王凡借口晚上被徐国公的家将围困时慌乱之中,令牌被偷,反把锅扣在了徐辉祖头上。
没了令牌,这事就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
唯一的法子就是把老朱从棺材里拉出来,问一问到底有没有赐给龙虎山一块御赐令牌。
但谁都没这个胆子,连提老朱的人都没有。
王凡咬死令牌是朱元璋赐的,又咬死是徐辉祖偷的,双方打了半天的口水仗,没有任何结果,因此这御赐令牌的事就只能稀里糊涂的这么悬着。
第二件事,王凡的回答从大义上也无可挑剔:龙虎山与燕王没有任何联系,之所以送他们回去,是因为龙虎山对皇帝忠心耿耿。
皇帝白天下了旨意,放燕王三世子离开,自己正是秉承着对皇帝的忠诚,方才遵照旨意做事,徐辉祖带兵阻拦,欲意何为?
徐辉祖万万没想到,自己反倒被王凡倒打一耙,他还要告自己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当庭差点抽刀就要砍了王凡,结果被黄子澄和齐泰拦住。
拦住还不算完,黄子澄更是别有用心的问了一句:“对啊,魏国公,陛下都下旨了,你为何要带兵阻拦?”
徐辉祖盛怒之下,说出理由:“那是我外甥,我留外甥多住几日犯法么?”
黄子澄也不生气,只是幽幽的回了一句:“既然是私事,为何要以国公的身份,下令应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捕?”
一句话怼的被怒火烧干理智的徐辉祖又要抽刀砍黄子澄。
黄子澄丝毫不畏惧,伸着脖子让他砍,并让文书记下:建文元年六月初五,魏国公因被撞破逾越之罪,砍杀当朝翰林学士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阻拦未果...
若非徐增寿在一旁抢救及时,堂堂魏国公非得当场被气死不可。
原本审问的主要对象王凡,反倒成了观众,看的好不热闹。
心中对黄子澄这老小子有了新的认识,没有史书上写的那么迂腐么,这气人的本事可是十分了得,你看把魏国公气的,老脸煞白。
更让他意外的是:自己这看似有理实际漏洞百出的对答,黄子澄居然信了,不仅信了,临走时还来关怀自己是否昨日受了惊吓,要不要看一看大夫。
待黄子澄等人离开后,王凡方才回过味来:放燕王世子回去,原本就是黄子澄给皇帝出的主意。
而昨日徐辉祖还让李景隆去劝皇帝留下朱高炽三兄弟,更是亲自带兵阻拦。
这在黄子澄等文官眼里:勋贵将门铁板一块,阻拦国策,行事作风无法无天。
原本就不对付的两个阵营,岂能不针锋相对?
就如自己读史所了解的:中国古代的党争,但凡心慈手软的,全都没有好下场。
这文武之争,早就在洪武朝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如今软耳根子朱允炆上台后,文官们得了势,只怕早就计划好,现在削藩,接下来就要干死这帮勋贵。
历史上也是如此,自从瓦剌留学生、明堡宗一波送走大明勋贵之后,大明的文官趁机把将门压在身下,再也无法翻身。
自己阴差阳错帮了黄子澄,这老小子投桃报李,把自己视作非敌对势力,表示关切,方才正常。
想明白这一点,王凡对自己在金陵的安危再无任何担心——至于说因为此事得罪了以徐辉祖和李景隆为首的大明开国勋贵们,王凡更不在意。
朱高炽等人一回到北平,靖难就要开始了。
再过几年,等朱棣进了金陵,满朝站着的都是靖难勋贵,自己虽然无法去北平参与靖难,但朱高煦必然是靖难勋贵的领袖,而自己对他又有救命之恩,他小子再没有良心,也不可能和自己作对。
到时候开国勋贵能活着挺到那个时候的,也没有几个了,自己怕个鸟。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再也没人来问自己了,只是朝廷派了一队兵马跟着他,不让他乱跑。
又过了几天,王凡方才知道为何前段时日没什么动静,合着是黄子澄与徐辉祖在朝堂打起了官司:魏国公私自调动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差役。
相对自己送走燕王世子这事,在文官们这里压根就不是事。
本来皇帝就要放他们走的,虽然走的过程出现些不该出现的小意外,牵连到了他这个龙虎山的小天师,但无伤大雅,并不是什么大事。
而魏国公身为堂堂国公,在金陵城内因为自己的私事,居然私自调动兵马,这事说大了是谋反,说小了是越权。
但文官们早就替朱允炆定好了治国的策略:先削藩王,再灭勋贵。
虽然藩王还没有解决,还逼死了个湘王,但这都无关紧要,既然勋贵们主动把刀递上来,他们岂有放过的道理?
于是靖难前小半个月的建文朝,几乎没什么人再去关心藩王们现在如何了。
文臣武将们就这件事爆发出第一波冲突,而且冲突愈演愈烈,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黄子澄于徐辉祖对线。
结果对着对着,黄子澄一个当御史的门生提到了洪武朝将门勋贵们做了类似的事,被洪武皇帝满门抄斩。
在场的勋贵将门之人不乐意了,好家伙,吵归吵,闹归闹,居然还带翻旧账,你们这帮酸腐秀才居然先不讲武德!
于是将门这边就有人也开始翻旧账,说洪武朝时,文官贪污一两,就剥皮充草株连九族,上个月礼部侍郎贪污下狱,最后也只不过是革职被贬。
文官见这帮大老粗居然如此狠毒,自己只不过是想让他们满门抄斩,他们居然想让诛自己九族!
一时间文官们被洪武皇帝支配的恐惧占据了理智,当下再无任何遮拦,纷纷主动请缨,弹劾的奏折雪花般飞到朱允炆的案头。
勋贵们更是抱成一团,写文章写不过,就私下里打他们闷棍。
结果整个朝堂乱成一团,最后还是朱允炆出面当和事佬,被迫授意一个官员提起削藩的事来。
自从朱允炆登基后,削藩这等国之重事就成了月经论,每隔几天就有人反对。
倒不是反对削藩,而是反对削藩的方式。
果不其然,一提削藩,原本铁板一块的文臣阵营自动分裂,就该如何削藩提出了各自的见解,朝堂上吵翻了天,让勋贵将门们连嘴都插不上。
处理文武之间的党争,朱允炆这个新皇帝没有任何的办法。
但是处理削藩,他可是轻车熟路,再熟悉不过。
三言两语安抚好各持意见的“忠臣”们,原本该怎么削藩的国策还是照旧。
这个时候,距离朱棣靖难还有三天,方才有人想起王凡来。
黄子澄念在王凡放走燕王世子,达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因此有心护着他,让人在朝堂上趁着退朝时提起。
朱允炆被文武之争弄的头昏脑涨,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事,说了句让黄子澄处理后,也不理会徐辉祖的反对,这件事就这么定性了。
黄子澄虽然在这件事上护着王凡,但对王凡身上的疑点却是从未忽视过。
加上王凡来金陵不到一个月,就干下了“白天砸报恩寺”、“晚上闯城门”的壮举,黄子澄更是害怕一旦看不住,这小子再干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因此又派了一队人马,把王凡看的死死的。
以至于几次想要营救王凡的燕王和湘王密探根本没有寻到任何机会。
王凡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待着。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王凡却知道还有一难等着自己——那就是假冒小天师的事。
虽然认识张懋丞的那群道士,都被马和弄去了北平,但龙虎山不可能不派人来金陵,这些人一来见到自己,任他王凡浑身上下一万张嘴,也非死不可。
因此当靖难的消息传到金陵,朝廷马上会再想起自己时,王凡烧掉燕王留在金陵的密探给自己传递的消息,叫来看守自己的千户张力——没错,张力因为那日“协助”王凡放走燕王世子有功,升职了,不再看城门,而是看着王凡。
“小天师,找卑职有何事安排?”张力对自己的工作调遣还算满意,因此对王凡还挺恭敬。
“准备一下,我们去应天府衙。”王凡理了理衣衫下令。
“去应天府衙?”张力很纳闷,去那干什么?
王凡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憋坏了脑子:“状告张懋丞,放走了燕王世子,以至于让燕王造反...”
张力目瞪口呆,一直到了应天府衙,见了应天府尹尹尚瑶都没反应过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尹尚瑶也懵了,自己当了半辈子官,什么奇葩的案件没遇到过?但这种自己告自己的事,还真是第一次见。
对方身份特殊,尹尚瑶不敢大意,一边安抚他不要过激,一面亲自前去找黄子澄禀报。
待黄子澄和尹尚瑶急匆匆的赶来时,人已经不在府衙了,差役们见大老爷来了,赶紧禀报说,小天师带着护卫们打进了天牢里,已经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俩人又赶紧转道天牢而去。
应天府衙的天牢,乃是当年锦衣卫的诏狱所改。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砸了锦衣卫的刑具,不可一世的锦衣卫番子们暂时从大明文武官员生活中消失。
但当年权势极大,替老朱抓人杀人时,两代指挥使给锦衣卫留下了偌大的家业。
其中这诏狱便是在那时兴建的,占地面积很大,墙壁全部由当年建造金陵城墙的工匠们用石块堆砌而成,坚固无比。
蓝玉案时,全国上下牵连几万人,大部分紧要的罪犯,都曾在这里被关押过。
后来锦衣卫暂时退出历史的舞台,这偌大的诏狱也就荒废了,被应天府衙拿来当做监牢。
因为占地面积大,当时建造的时候,奔着再出大案,能关上万人的规模去建造的,因此应天府衙将之当做监牢后,金陵附近的几个县也全都把犯人关在此处。
即便如此,依旧是十室九空。
此时夏日炎炎,但黄子澄二人走进诏狱后,依旧感觉到背脊发凉,那阳光似乎也被此地的煞气与阴森吓住,没了刚刚在院外的狠毒,明明是烈日当头,但照在这荒凉的院子里,却是一点热意也没有。
“他进了哪个牢房?”
黄子澄心烦意乱,如今南北两地藩王造反,让朝廷始料不及,尤其是荆州的湘王造反,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在一个月前,湘王可是自焚了。
现在怎么就突然占据了荆襄,还起了三十万大军,他哪里来的三十万大军?从阴间带来的不成?
当然没人相信荆襄两地有那么多军队,户部和兵部的人口兵丁数据可是前年刚统计的。
湘王能起五万大军就十分了不得了,至于说三十万,他就是现让百姓生,都生不出来那么多。
让他心烦意乱的并非湘王这边,而是燕王那——勋贵们又提起燕王世子离开的事了。
如今两地藩王造反,正是到了他们用武之地的时候,因此这一次来势汹汹,一副要比燕逆抢先诛杀自己清君侧的架势。
他被尹尚瑶叫来时,正被勋贵们质问的焦头烂额,全赖齐泰挡着,自己方才抓住这个由头跑出来。
“小天师在最北面的暗狱里。”看守的差役哭丧着脸:“非是小人们没有阻拦,实在是那些上差非比常人...”
黄子澄派去护卫王凡的,乃是从上十二卫里挑选的精兵,不敢说以一敌百,以一当十,还是可以的。
莫说是这些差役,就算御林军来了,也休想讨半分便宜。
“暗狱?”黄子澄停下脚步,他虽然在朝为官多年,但因为对锦衣卫的厌恶,因此从未关心过这原来的诏狱。
“建在地下,只有一个入口,上下皆至少需要十个壮丁齐力拉着吊笼,乃是之前锦衣卫关押重犯所设。后来府衙接管了此处,便一直废置未曾启用,莫说黄公不知,下官接管此处之前,也是从未听说过。”
尹尚瑶耐心的解释着,言语之中对锦衣卫十分的不满。
“是啊,小天师仿佛来过一般,进来之后就直奔暗狱而去。”差役擦了擦脑门的汗,见两位大人没有在意自己的失职,赶忙继续解释。
此时已经进了牢房的通道中,四处潮湿阴冷,宛如寒冬腊月穿着单衣立在风雪中,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夏日的炎热和朝堂接二连三的要事让乱了心境的黄子澄慢慢的平静下来,他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四周,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公,虽然这燕王世子离开确实是小天师所为,但那也是奉了圣旨办事。”尹尚瑶隐约猜到这位大明朝堂上皇帝红人现在的心病,试探着想要让他释怀。
“自己告自己这事虽然荒唐,却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案子就算真的在案审查,也不可能因此便定小天师的罪过,您说是不是。”
尹尚瑶观察着黄子澄的面孔,但对方却没有任何的意动,依旧盯着黑暗中的通道出神。
这黑洞洞的通道有什么好看的?
差役见俩人都看向前方,赶紧拿着火把走过去照亮前方。
“尹公说的有理。”黄子澄点了点头,尹尚瑶赶忙道:“这小天师下官刚刚见过,也曾听闻他的事迹...”顿了顿,留了个白,意思是告诉黄子澄,这可是个活祖宗,有你和龙虎山撑腰,魏国公都拿他没任何办法。
如今他进了我的府衙,一副要住在这不走的架势,一会我可没办法,还得靠你把他弄出去。
黄子澄闻琴声,知雅意,点了点头:“小天师行事,确实有些荒唐。”
尹尚瑶大喜,但嘴上却道:“少年心性,算不得荒唐,只是有些天真烂漫。”
当下赶紧前面带路,请黄子澄把活祖宗弄出去,这烫手的山芋哪怕是关在刑部的监牢里,也比关在他强的多。
一路而行,到了暗狱之中,进暗狱的入口很窄,只能一人通过,而且旁边还有个单人值房,需要有人在值房里才能把门打开。
而值房与外界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口,窗口被铁块在里面封住,乃是外面的人递交凭信之口。
锦衣卫当权时,只有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方才能够让人打开,当然皇帝或者圣旨到了,门也会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办法。
历史上朱棣当了皇帝重启锦衣卫,并在此处设置北镇抚司专管诏狱后,这就是为何有人说,一入诏狱,永远不可能离开的原因。
想要从这里逃狱或者劫狱,神仙来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应天府衙接收之后,就从未启用过暗狱,因此这值房一直荒废着,不需要任何凭证就可以进来。
此时门口站着俩人,正是黄子澄派来护卫王凡的,见到正主来了,赶忙见礼,随后引着二人进去。
进到暗狱里,像是进入地狱一般,多年未曾有人在此关押,以至于这里成了蛇虫鼠蚁的天堂,刚刚张力带人打扫的时候,还有兵丁被咬伤。
黄子澄捂住鼻子,慢步前行,越走道越宽,两旁亮着火把,每个火把旁边都站着一个护卫。
走了好一会,终于走到了暗狱真正关押犯人的地方。
十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站在一个巨大的吊笼架前。
“黄公,小天师就在下面。”尹尚瑶强忍着恶心,指着吊笼架下井口大小的进出口说道。
“放我下去。”黄子澄却一反常态,将捂着口鼻的手帕扔在一旁,声音不大,却让人不敢抗拒。
此时他的地位,放在明朝中后期,便是内阁首辅也差不多少。
一声令下,无人敢违逆。
锈迹斑斑的铁链在壮汉们用力拉扯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尹尚瑶跟着黄子澄进了吊笼,吱吱呀呀声又响起,在他即将忍受不住时,吊笼终于到底了。
底下别有洞天,大约有二十多间牢房,却没有外面潮湿,反倒有些干爽。
原来锦衣卫当年建造这间诏狱时,先挖的暗狱,后方才在上面建的诏狱。
在挖地基时,夯了好几层石灰,又用巨石块青砖铺建,加上通风和引流设施,做工十分复杂,为的就是防止真有那种不认命的犟种,想要挖地道跑出去。
因此这暗狱最底层虽不见天日,但环境却比上面要好些。
“黄公!”张力听到声响,赶紧过来,见是黄子澄,面露大喜。
“人呢?”
“最里面的一间。”张力又露出苦笑:“小天师不知从哪里拿了把锁,将自己锁在了里面。”
黄子澄只是嗯了一声,张力赶紧前面带路。
“小天师,黄公来了!”张力走到最里面的牢房里冲着王凡叫道。
牢房周围插满了火把,灯火通明,王凡真站在墙角边,通过小小的通风口缝隙看向外面。
听到声音,转过身笑眯眯的看着黄子澄道:“黄公,建造着诏狱的人当真是天才,居然能想出这等法子,既能保证通风,又不至于让雨水进来,还能保持干燥。”
“小天师,莫要胡闹,快跟黄公出去吧。”尹尚瑶赶忙上前劝他:“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接着!”王凡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去。
张力赶紧从地上捡起来,正要开门,却听黄子澄道:“我来开。”
说着也不管张力答应不答应,就从他手里夺走上前开门。
“咔嚓”,清脆的开锁声响起,尹尚瑶一愣,这不像是在哪里捡的旧锁,这是新锁的声音。
难不成小天师有备而来?
疑惑间,黄子澄已经开门走了进去,就听“咔嚓”上锁声传来。
尹尚瑶这次可以确定了:就是新锁,旧锁的声音不会这般清脆!
“哎呦!”回神见到黄子澄把自己关进去了,尹尚瑶乱了分寸,怎么回事?怎么小的没出去,老的又进来了?
“黄公,您这是...”尹尚瑶和张力等人乱做一团。
只有王凡盘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黄子澄,心说,这老小子没有治国的大智慧,但破局的小聪明还不少呢。
居然照着自己的法子,有样学样。
只见黄子澄丝毫不理会外面众人的着急,反倒是镇定自若的将朝冠摘下来,王凡在一旁也不站起来,抬手接着。
黄子澄又脱去朝服,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王凡看了暗暗点头,老头确实有点东西,堂堂建文朝一等大臣,居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他可不相信黄子澄故意穿成这样是为了给自己看的。
这几日和黄子澄接触的虽然不多,但王凡却还是对他有了大体的了解:是个好人,品性也不错,能力也不错,除了没有治国的战略眼光外,什么都好。
“尹公,本官思来想去,小天师说的没错,若非当日我力主劝皇帝放燕逆世子离京师,也不会有今日刀兵灾祸,燕逆虽然罪不可赦,但我黄湜难辞其咎。”
他说着,端坐于地:“既然有罪,自当有论,尹公,去吧。”
小老头挥了挥手,闭上眼睛,不在说话。
尹尚瑶急的在外面团团转,此时恨不得进去啪啪给黄子澄两个大嘴巴。
小天师胡闹也就罢了,他本就是荒唐惯了的性子,胡闹一番把自己关起来,这事也就糊弄着过去了。
可你身为国家重臣,皇帝亲信,削藩国策的主持者,如今南北两藩王起兵靖难,皇帝根基不稳,正是需要尽心用力的时候,你怎么也撂挑子把自己关在这里了?
好言劝慰几句,见黄子澄一言不发,像是老僧入定般,尹尚瑶一跺脚,罢了,本来这事就不是我一个小小应天府尹能管得了的,上报吧!
吩咐好众人好生照看,冲着黄子澄施了一礼,急匆匆的走了。
“嘿,老头,我还以为你这个探花郎,读书读傻了,要和勋贵们硬刚到底呢。”
若是黄子澄拿到钥匙后开门劝自己离开,王凡绝对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可这老头进来之后直接学自己把他关起来,这个举动让他好感倍增。
因此也没了往日的恭敬,笑嘻嘻的看着他。
黄子澄从报恩寺和闯城门这两件事就知道,这位小天师不是个讲礼数的人,因此也不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反倒是感觉这一声老头,在这诏狱之中十分的亲切。
“黄某虽不如小天师聪颖,却也不是迂腐之人。”黄子澄依旧没有睁开眼,从刚刚进天牢大门后,他就在想王凡此举为何。
这几日里别人没有研究王凡,但对王凡保持着十分怀疑的黄子澄却是暗中观察着他,又找人叙述了当日报恩寺和闯城门时的情形。
总觉得这小天师看起来做事十分荒唐,可每到关键时刻,他似乎总能使出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他突然在靖难的消息到金陵的第二天就把自己关起来,理由还是自己放了燕王世子,方才导致燕王靖难。
把如此大的罪过主动扣在自己头上,便是傻子也不会干的。
王凡傻么?谁认为他傻,谁才是傻子。
因此黄子澄不得不多想他背后的逻辑。
在进到诏狱,被阴气一激,黄子澄脑袋灵光,瞬间想明白了:
一、放世子离开,乃是皇帝金口玉言,如今燕王反了,势必会让不少人对皇帝的英明神武产生怀疑。而这个时候主动把锅背起来,告诉天下人,是我放走的燕王世子,罪魁祸首乃是我,与皇帝没关系。不仅保全了皇帝的脸面,还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二、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主动暴露自己的罪过,并把自己关起来,以示自己一片忠心只是办错了事。
很多事就是如此,你犯了错,在谁都没在意的时候,主动承认错误并认罚,这叫有担当。被别人揭发了,依照律法下狱,这叫罪有应得。
朝廷做官更是如此,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若连主动承认错误的人都不能原谅,日后一旦自己犯错,这恶果可就的自己亲口咽下去。
心里不仅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更是想到了自己该如何脱身:有样学样,和王凡一起替皇帝把过错扛起来,君父无错,错在臣子!
因此在说完之后,忍不住睁开眼看着王凡道:“小天师主动来此,方才是有大智慧的人,老朽佩服。”
黄子澄今年不过四十多岁,但在这个时代,蓄上胡子已经可以称作老朽了。
毕竟苏轼当年写:老夫聊发少年狂时,也就三十岁。
王凡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不能吧,他知道我是假冒的了?
他来此原因很简单,就是躲开可能来金陵的龙虎山道士,这算什么高明?
黄子澄又道:“若非刚刚小天师提醒,老朽也不会想到这般脱身的法子。”说完冲着王凡微微一笑。
“我提醒?我哪里提醒你了?”王凡更加纳闷:君有疾,在脑里?
“哦,如若不是提醒,为何老朽一到,便把钥匙扔在老朽脚下?”黄子澄一副我全都了然的模样:“岂不是在提醒我进到牢中?如若不然,就不怕老夫开了门让人请你出去?”
“您老还真别多想,我就是那么随手一扔,而且这牢房虽然坚固,但你真想把我弄出去,就算再来十八把锁也拦不住。”王凡摆了摆手:“于其如此,还不如我乖乖配合,省的被人砸了牢门抓出去丢了脸面。”
王凡不以为然的躺下,这老头还真是多想了。
“小天师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就知道藏拙,难得可贵!”黄子澄却更加佩服,眼中的笑意更盛。
之前王凡砸报恩寺和闯城门的鲁莽表现,此刻在他眼里,全都成了这小天师藏拙故意为之。
就这一点来说,他做的很成功,现在金陵城内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认为龙虎山的小天师是一个做事冲动,没有脑子的莽夫。
“行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王凡也懒得搭理他,躺在一旁道:“只希望你别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进了牢房中,反倒落得和晁错一样的下场。”
“晁错?!”听到王凡提到这人,刚刚还信心百倍,面带微笑的黄子澄瞬间呆住。
晁错当年和自己一样,都是力主削藩的大臣。
只不过他当时效忠的是汉景帝。
结果因为削藩削出了“七国之乱”,汉朝七个藩王起兵要“诛奸臣,清君侧”。
汉景帝吓坏了,听信了袁盎的建议,杀了晁错以为藩王们会退兵,结果晁错死了,还是靠着武力平了叛乱。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晁错削藩,自己也削藩。
晁错削出了七国之乱,自己削出了南北靖难。
造反的藩王要清君侧,清的就是晁错。而燕湘二王清君侧,清的就是自己。
结果,晁错被杀...
“不会的,不会的...”熟读史书的黄子澄慌了。
“晁错错就错在,善于谋国,不善谋身啊!”王凡想起穿越前自己为了做汉朝历史研究的资料,叹了口气,看着露出慌乱神色的黄子澄露出无奈的表情。
心中道:“黄老头,你是既不善于谋国,也不善于谋身,所以最后死的比晁错还惨...”
“善于谋国,不善谋身!”八个字如雷贯耳般涌进黄子澄的大脑,再看向王凡那看着自己无奈的笑容。
这位原本就没有战略目光、更无治国本领,历史上更是一手把建文江山断送掉,只是机缘巧合下走到大明王朝权力顶端的黄大人顿时没了主意。
想起刚刚王凡的种种暗示,马上认为:这一定是小天师再一次暗示自己,他既然暗示了,说明一定有解救之法!
当下,削藩壮志未酬不想身先死的黄子澄再也不敢把王凡当做聪明的少年,反而当做同龄人,甚至师长般对待,盘坐行礼道:“还望小天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