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土木堡之变莫非要重演?
宣府镇的西北侧,最重要的关隘是张家口。
这里地处太行山、燕山和阴山山脉交汇处,是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交界之地。自二十一日夜北虏寇边以来,宣府这边压力最大的地方就是张家口。
但也只是有压力,宣府还顶得住。
虞台岭则位于张家口西北面约摸六十里处,这里北依长城,东西环山。东南面一条河,由西北流往张家口的方向,地域开阔。路口两处,都通向长城外的张北,是张家口西面另外一处战略要塞。
驻守于此的,是新河口堡守军。大铳、弹药都不少,但此刻听着西北面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灰骑兵海洋,他们的脸色正一分分变白。
“该死!快,快报去宣府!”守将声音疲惫又惶恐,“西北面而来,人数如此之多,必是俺答大军!快报王督台,俺答两万大军到了虞台岭,光我们新河口堡顶不住!速调万全左右卫和怀安卫增援!不,还有大同镇虏卫和天成卫!俺答大军在宣府,大同那边守住阳和口、杀虎口就行!快!”
不需他多催促,为了小命着想,快马立刻就疯狂往东南奔去。
“擂鼓!擂鼓!”他顾不得自己的声音都已变了调,“一定要顶住!援军已在路上!”
心里在骂着王宪:狗日的,既然要重兵守下西路和南路,为什么把原来在下西路的自己调到这上西路来?
原先在怀安卫呆得好好的,现在呢?只是之前这几日离,边墙外的不到两千骑兵轮番纵马掠过边墙射上利箭来,自己的家兵已经战死近百!
现在,俺答的大纛已经隐约可见了,敌骑正在调整阵型,冲锋在即。
看着那锋线,他脸色越来越白:仅凭自己这里不到三千的守军,更准确地说仅凭自己剩余那四百多家兵,怎么可能守得住过万草原精骑的冲击?
两千里边墙处处遇敌,只有腹地还有些兵力伺机增援。可是报信、调兵、赶到……
他又再次在心里骂起狗皇帝:御驾亲征干什么?皇帝就在来宣府的路上,难道他要成为第一个弃守的边将?即便活着回到了后方,只怕也难逃一死!
因为皇帝御驾到宣府,只怕王宪还不敢轻易抽调难免的万全右卫和怀安卫北上增援!
投降?投你妈啊!俺答这回第一次出现,岂能不立兵威?
“……杀千刀的!杀啊!”
在他的北面,俺答静静站在高处的土坡上,望着自己面前已经在马上躁动不已的将卒。
“开始吧。”
他轻轻挥了挥手,在身旁随后响起的冲锋号角声中,这只手仿佛拂动了一场大风,很快就将身前的骑兵吹成黑压压的巨浪,直向远处那不算特别险峻的边墙拍去。
“轰!”
长城上,很快响起一声突兀的炮响。
俺答嘴角露出了微笑:离得还远,现在能击中谁?
明军的心乱了。
他和博迪的亲爷爷、在草原有着赫赫声名的达延汗曾攻了七日而未竟全功。
从二十二日拂晓到今天,是五日。
“轮攻,别停。今天夜里,我要在长城南面过夜。”俺答澹澹地发出了命令,随后嘴角狞笑起来,“再传告一遍,破了门,不跑的就杀干净,跑了的不用追到底。让他们往南逃,告诉他们的人在这里败得有多惨!”
“忽热!忽热!”
回应他的,是已成锋失状、策马冲到最前头的勇士们的呼啸声。
弓失、炮弹……长城上抛射下来的这些武器,却只如小石子一般,投入了几乎漫山遍野的蒙古骑兵海洋中,丝毫不能阻止他们海浪一般的攻势。
在这里东南面三百里之外,是居庸关。
万五京营大军,在居庸关以内十分安全的顺天府境内,也只能做到日行三十里。
从二十四日上午开拔,如今他们也只是过了白羊口,接近了居庸关。
御辇之上,西北面的军情不断地送到这里来,杨一清和李全礼策马跟在一旁。
“……仍未发现俺答踪迹。”朱厚熜从一直掀开着帘子的窗口望向杨一清,“杨卿以为,俺答会主攻何处?”
杨一清沉吟片刻:“目前是诸边都遇敌,没有一处边堡敢懈怠。照军情来看,都是在攻关隘,却不似往常先全力攻破一口,筑堡守军也因此不敢擅动。敌骑迅捷,只怕是先看哪处疲态初显,再一鼓作气了。其后便侵掠如火,诸边就算要调兵增援,也赶不上敌骑快。”
朱厚熜沉默不语。
之前有过调度。最可能是敌人主攻方向的几处里除了李瑾,其他都是已颇有劣迹的边将。但在边堡,终归还是有不少完全身不由己的兵卒、民夫。
他通过《明报》发出来的那篇文章,至少边镇将卒心里是有不同意见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羞辱虏酋?
大战一起,总有人要死。
主和之所以一直有市场,只因边镇同样是都不想死。
朱厚熜很快压下自己这些思绪:不先打疼北虏一次,边镇只会年年都有人送命。
最遭罪的,反而是边镇普通兵卒和百姓,毕竟每次许多边将都在他们家兵的护卫下,在寨堡里缩得好好的,任由虏骑掳掠而去。
“传令居庸关,不必因朕来了,就先闭关戒严。有百姓要南逃,放他们入关。京城扩建要用工,转运粮饷也要用工。胆子大一点的,也可以先就在居庸关外离得最近的怀来找口饭吃,怀来同样要用工。”
大战就在眼前发生,难以避免的还包括一些百姓躲避兵灾。
况且此次设局诱敌深入,宣大腹地是真的难免遭遇兵灾。不是谁都有门路和能耐躲入边镇相对安全一些的那数座城堡,拖家带口南逃的并不会少,甚至于宣大府县已经接到的任务就是疏散百姓到内外三关附近,或者敌骑极小概率会出现的非战略性山岭中。
已经有点坚壁清野的味道了。
这是朱厚熜与朝廷战略带给宣大的一次冲击。
“……只此一次!”朱厚熜加重了语气,“此战一定要胜!此后,战火不能再于我大明土地上燃起!杨卿,你先行赶去宣府吧,好让王宪能放心去大同!”
“臣遵旨!”
……
宣大总督寻常时期是呆在怀来,但现在不是寻常时期。
王宪在宣府,离张家口约六十里,离虞台岭约一百二十里。
再加上道路的蜿蜒曲折,快马不要命地奔驰,最新军情花上半个多时辰、最多两个时辰也能传到这里。
军中,一个时辰能跑出两百里的那种宝马,太少了。要保持这个速度,还得换马。
在人来人往忙碌无比的官衙里,王宪收到虞台岭军情时已临近中午。
“两万?”他霍然站了起来。
“督台,大军临头,不敢误报!”来传令的人已经口唇干裂,“即便不到两万,加上原先就在攻虞台岭的虏骑,也必定过了万八之数!”
王宪盯着面前的舆图,心念急转。
不光是军务会议,他在这大半年里也已经推演过无数次的各种可能。
只要敌军主力现身,不管主攻的是哪里,都是会有许多预桉的。
要先败后胜,要诱敌深入,那也需要败得有理,败而不崩,诱得真实,诱往正确的方向。
虞台岭……如今还要根据最新的军情,去揣摩俺答的心理,评估其他边镇面临的敌军会采取什么动作。
“五日!”王宪只沉默了片刻就开口,“传令虞台岭,让新河口堡一定要守住五日!五日之后,援军必至!”
“督台,怎会需要五日?万全右卫还没动,他们今日得令开拔,最多一日就能赶到虞台岭啊!”正要去休息的传令兵听到之后差点眼前一黑。
万全右卫驻扎在张家口和虞台岭之间,离虞台岭总共就只有三十余里路。
“万全右卫不能轻动!若鞑子声东击西,见到虞台岭增兵如此迅速,便知万全右卫已经动了。敌骑趁夜转攻张家口,也只是一晚上的事!”王宪不由分说,“昔年达延汗三万大军攻虞台岭,守军犹自守了七日七夜!五天之后,万全左卫、镇虏卫、宣府两卫援兵必至!”
这下那传令兵是真的累得昏了过去。
意识还清醒时,他只是想着:这和当年的虞台岭之战一样吗?当年,那是先在张北野战、败退虞台岭,鞑子将虞台岭围三阙一,就是想一口再吃掉来援之兵,这才让虞台岭残军守了七日夜。
现在,虞台岭那边是正面攻城墙啊。鞑子速战速决之意很明显,是不惜代价也要首战立威的架势!
很快,传令兵就从宣府驰往各个方向。
调兵要有手续,傅铎和郭勋这两个总兵要下令——是的,还要调大同那边离虞台岭最近的镇虏、天成两卫中的镇虏卫,郭勋怎能不知道?
正常来说,边堡也绝没有连三五日都守不住的道理。敌军再多,毕竟也是倚墙堡拒敌。何况虏骑本就不擅攻城,十倍兵力又如何?
王宪的安排是很正常的,而这传令兵之所以晕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家守将。
从怀安那边领兵去“增防”虞台岭的他,既不敢漏了自己手底下空额实际多不少的实施,更不是能战敢战之辈。
耳听如此,他反倒松懈了下来——反正自己已经到了后方宣府城中,其他事已经顾不得了。
再回传军令之事,不用他去做,所以他在复杂的心情中昏倒了过去。
大明边镇积弊数十年,在这次非同一般的北虏大举进犯下,代价终归是要付出的。
到了这天下午三点来钟,前去虞台岭传令的兵卒刚过万全右卫不久,迎头就撞上了逃往万全右卫的败兵。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能败得这么快?
……
皇帝还没出居庸关,虞台岭兵败。
次日上午,在虞台岭整休了一晚的俺答主力,又出现在了万全右卫的西面,人数却没有那么多了。
“张家口!”
万全右卫是张家口堡和新河口堡之间的成建制卫所,按边军规矩也是三分战、七分屯。
能在边镇坐上一卫指挥使的,其实个个“实力非凡”。他们确实是能战的,但能战的是他们的家兵。规模再大,也难以过千。
现在眼见虞台岭昨日溃败,虏骑今日就到了万全右卫,人数更加少了一大半,万全右卫指挥使顿时做了一个决定。
“虏骑必定是去了南边,想先击溃出城来援的左卫,再绕去南侧夹击张家口。若让敌贼得逞,我万全右卫便成孤军,上西路尽落敌手!万全左卫和西边柴沟堡不容有失,否则宣府西北门户大开!兵贵神速,快去张家口报傅总兵,我与傅总兵一道救援万全左卫!”
他没有完全丢弃这万全右卫的卫城,守城重任交给了指挥同知,而他这个上西路分守参将更有自主权一些,因此便率家兵和五百精锐自东门出了城,一路向南。
此时此刻,朱厚熜刚刚过了居庸关,怀来就在前方不到三十里处,唐顺之迎到了这里。
虞台岭的军情,昨夜已经传来,皇帝的脸色很难看。
宣府迎接亲征皇帝的,是虞台岭一日之内失守。溃散逃到万全右卫城中的五百多败兵,每一个都能动摇军心。
一日攻破虞台岭,哪怕据说虏骑也死伤三四千,那也只能更加凸显俺答这一次的坚决与疯狂。
“朕知道边镇糜烂日久,不料却糜烂到了这种程度。区区几个小时……”
“……自二十二日拂晓,其实算起来也有五日了,只是俺答大军忽然现身,不要命一般正面勐攻。”唐顺之有一说一,“鞑子这次大异往常,竟不是寻边墙薄弱之处攻入,再仗骏马之速游蹿劫掠,待守军出城野战,又或攻腹地守备薄弱寨堡。”
朱厚熜不置可否,只是吩咐道:“传讯宣府,朕和京营大军已过居庸关!前线将士勿因敌贼偷袭、一时失利而懈怠,鞑子想攻坚扬威溃我军心,朕却相信宣府将卒能百敌取胜!”
旨意快马加鞭赶往宣府,宣府内此时却是杨一清与王宪当着许多人的面争执了起来。
“虞台岭败军逃到万全右卫,万全右卫指挥使跑去左卫,指挥同知率军弃守东奔张家口,上西路已经军心溃烂!”杨一清怒不可遏,“宣府就是这般布防的?王荆山,虏酋既率大军现身,为何不令万全右卫速速增援?即便鞑子声东击西,宣府驰援张家口难道不更快?傅铎又在哪里?”
“……虞台岭守军一日溃败,便是万全右卫增援也来不及!”王宪沉着脸,“所用非人,是我之罪!陛下坚持要御驾亲临宣府,这宣府三卫我能轻动吗?总参既临宣府,眼下如何办,总参拿主意便是!”
“你是宣大总督!”杨一清冷冷地看着他,深呼吸几下后才说道,“鞑子连下两堡,西北边墙剩余寨堡已成孤军。想方设法传令过去,令他们沿边墙转移到张家口吧。西面其他援军,必须在宣府城西布防了,需要有人督帅。王督台意下如何?”
“我去督帅便是!”
王宪沉着脸转身,走到门口顿下脚步,撂了一句话:“总参也该劝一劝陛下,就驻跸怀来才最稳妥!”
三日之间,宣府战局突变。
众人不敢作声:连宣府镇城都不安全了吗?
驻跸怀来的天子,总让人想起那五个字:土木堡之变……
旧事莫非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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