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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五年的贡士们受到了来自申论式材料分析题的大大震撼。
农历三月,太阳不烈,但许多人的额角和身上沁出了汗。
在前方的大殿门口,是站在前方俯视着他们的皇帝,还有皇帝身后的二十四参策。
那又是另一重压力。
快走吧您们嘞,反正也只是出于礼仪先过来瞧瞧。
不然的话,就好像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实际上许多人还不知道该怎么耍。
这道题他们不会答,太难啦!
现在审题环节,第一则材料大略概括了大明的赋税徭役制度,同时也给出了天子认为的三大患。官田、优免、折银,皇帝定了性这是患,你至少得知道它们分别指代的是什么、有哪些具体情况、为什么是祸患吧?
第二则材料太接地气了。什么叫朋名、独名?什么叫倾销、滴补?秤兑、火耗、常例有哪些苦,给谁的苦?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碰到论虚的时务策还能掰扯得像模像样的贡士们此刻傻了眼: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第三则材料只是呈现了一个观点:有人认为,是白银导致了贪腐更厉害,白银让铜钱流通不畅,让官吏以之为宝,让百姓痛恨不已。
好,折银是赋税徭役三大患之一,征银会产生很多流程上的麻烦,还疑似加剧了贪腐,但问题又为什么不只是论其弊,而是利弊?利在哪?
龚用卿眼神有些忌惮地看着这殿试策题。
以他的聪明才智,从逻辑的角度,他下意识地察觉有坑。
这殿试策题里,埋了深渊一般的巨坑!
还有策题以外的材料,那就是许多人平常议论着的一种传闻:听说朝廷要废钞行银。
无风不起浪!
焉知朝廷不是真有此意,先放出点消息看看民间反应?
君不见那第三道题,是突然拔高到了如今钱法利弊的高度?
但若朝廷真想行银,这殿试策题为何尽谈银之弊?
坐在这太阳底下的嘉靖五年新科贡士们看到此刻的殿试策题,想到三年后还不知将会考什么新花样,他们不由得在内心里泣不成声。
总算!总算今年已经抓住了此生仅有的机会,侥幸过了会试这一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进士!
三年后还想进?很难的啦!
当此时刻,唐顺之有点古怪地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和重臣们。
若从王司马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来看,其中一个观点便是万事万物皆有利弊两面,其变化之中,危或转为机,此正“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
这殿试策题……如今看来若不粗通那实践学与辩证法,只怕会不得其要,落入陷阱。
要知道,圣贤经典之中虽有中庸之语,然儒门子弟却往往对错过于分明、正邪过于明确。君不见朝堂之上,要么是大忠大义大才大德,要么便是大奸大恶大贪大谬?
那么,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一道题,该如何破题?
唐顺之轻轻闭上了双眼,手缓缓地先磨着自己的墨。
……这道题还得明史,得清楚那开国之初的宝钞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模样的,赋税又是为什么开始折银的。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这样,这行银利弊当中的“利”字,恐怕就藏在其中。
既然万事万物总有利弊两面,只怕不可能杜绝弊处,只能想方设法彰其利、防其弊。
唐顺之睁开了眼,第一个提笔落墨:
【臣对:】
【臣闻祸福相依,智者识道流行;前后因果,明君察势导引。盖道之流行,于盛衰变化之际不可执作;势之导引,非利弊更易过甚莫能违逆。圣人之治天下,当察盛衰、明因果,而后因势利导,化险为夷,祸中生福……】
破了题,后面就是例行的一通对太祖高皇帝及当今皇帝的吹捧。这些内容,每个人都已经提前想好了写法,于是唐顺之越写越顺。
进入到了这个环节,朱厚熜看了几眼神色各异的考生们,也特地看了几个人,随后便先行离开了。
让他们答吧。
到了养心殿,蒋太后上前问道:“如何?”
朱厚熜无奈:“……那几人确实是仪表堂堂。”
是的,今天还有另一个任务,蒋太后专门叮嘱他,一定要好生瞧瞧几个张佐呈报里面的知名才俊。
妹妹思春了,想嫁人了,朱厚熜也就懒得再纠结什么。
阻拦什么的反而很怪,把姐姐的驸马派出去公干两年也让朱厚熜在母亲和妹妹面前的言语没什么说服力:你那叫为姐妹好?
只能说尊重他人命运,想成亲就成吧。
蒋太后听了朱厚熜的话喜上眉梢:“既然驸马亦可为官,那便成了。待殿试后,皇帝便记着一下此事,早些定下来罢,免得被抢走了。”
榜下捉婿的事,每一科都有。
妹妹朱清怡是个颜控,在性格开始长成的几年里就长于宫中贵为公主,比朱厚熜的姐姐要敢于表达得多。
颜控没毛病,朱厚熜也颜控。
只不过重用驸马却会让自己的姐妹家庭生活不那么幸福,那么妹妹的驸马将来还是就先做个在京闲职更好。
既然如此,那得强烈建议母亲选择才干弱一些的人。
朱厚熜先应承了母亲的话,然后便道:“母后,儿子要去钦安殿了。”
就像会试开考当天一样,朱厚熜又要去见陶仲文,切磋炼(化)丹(学)。
“听说邵真人也在京城?”
“……母后想见见他?”
蒋太后唏嘘道:“你父皇昔年,颇为敬重邵道长。伱幼年也得了邵道长的符,而后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还继了这大统。于情于理,该还个愿的。”
朱厚熜想了想,以自己如今对道士们的态度,倒也不至于母子两人都表现出“崇道”之心而引发什么。太后拜拜庙而已,尊重老人家的精神生活。
“那儿子回头便安排下去,母后择个吉日去进进香吧。”
到了钦安殿,这里才是正事。
并没什么更好的工具,陶仲文的“实验室”也就是一套他熟悉的炼丹器具:丹井、坛、炉、神室、窑、釜、古镜、纯剑、香炉、鼎、气管、盆、槌、钵、灰池、压石、竹筒、颤……
现在,钦安殿里还有几个小道士打下手,另外则是奉朱厚熜旨意、“拜入”陶仲文门下的几个徒弟——他们的身份,是皇庄里慈幼院中收养的第一批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多岁的那些。
陶仲文已经越来越奇怪:如今皇帝确实每天都会来见他,聊上半个时辰。但既不谈论道教,也不请教方术,更是没提多少与那金坷垃制肥有关的事。
至少每天做的事,陶仲文看不出来哪里与制肥有关。
皇帝并不把他当做得道高人来看待,陶仲文现在已经清楚了。
他就是一个臣民,有皇帝需要的能力。
但自己想要的地位、名声,还需要能为皇帝立下他所想要的功劳。如今试炼各种物事,那原料轻易便能得到,这便利也需要皇帝的支持。
“陛下,臣这十多日奉旨炼的,是琉璃吧?”
陶仲文是懂炼东西的,这么些天倒腾来倒腾去,好像跟炼琉璃的路数比较相近。
朱厚熜今天听他忍不住开口问,不由得有些赞叹:“真人高见。只不过,并非琉璃,而是玻璃。”
“玻璃?”
“其质无色,透亮。”
从当初最简易、用相对来说透明一点的有色琉璃制作的望远镜,时至今日也没有能烧制出真正好的透明玻璃。
阿方索底下那些人都知道玻璃,却不知道该怎么制作。只言片语间,做了些比较,最终似乎还是落到了碱头上——有个人提到,好像玻璃匠人用了许多草灰。
各地资源不同,朱厚熜命人问了许多,大明如今似乎就没什么地方发现大量与那碱粉类似的天然碱矿。又或者有,但因为有杂质、有别的性状、又无人在意这些,还没被发现。
总之,碱如今关系到许多了:玻璃如果制成,那么望远镜、放大镜、温度计、量杯……既有实用的东西,也有让许多研究真正能开始定量试验。
同样,碱也关系到肥料。
就算没办法制造出化肥,但烧炼出纯度更高的碱,以之为标准去找找哪里有碱矿,那也是好的。
陶仲文确认了,自己果然是在烧琉璃,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正色道:“陶真人莫以为朕是拿你当匠人看待。如今,数大监局都领了旨意在试制这玻璃。真人可知这道旨意下去已经多久了?”
陶仲文当然不知道,朱厚熜伸出三根指头:“三年了。三年来,只知应当是砂石、石灰、碱粉等物一同烧制,然而始终不能竟功。如今,朕给这玻璃烧制之功定下的赏格,已经升为了封县爵。”
“……竟如此之难?”
陶仲文说的是难,但实际上是震撼于皇帝对这东西的重视。
哪怕琉璃,不也只是装饰罢了?前代道友们早有验证过,琉璃服之无效。
以皇帝如此的重视,又有了明确的原料,竟然三年来一无所获?
“并非全无所获。”朱厚熜摇了摇头,“偶有得,但下一炉又不同。同样,烧制好的滚烫玻璃水,怎么慢慢冷下来,其中不出泡、不开裂,难关重重。究其道理,无非三点。”
“……贫道请教。”
“第一,同样是砂石、石灰、碱粉,哪怕知道该各取多少,然其中只怕多含杂质,纯度不同,实际上比例再又变了,无法控制。第二,虽知道是各取多少,但量取、称重,仍有毫厘之差。其三,烧到多热,去火到多热定型最好,如今全凭经验,无法量出那温度。”
“……错非辨色,如何量出温度?”陶仲文问了个专业问题。
所谓炉火纯青,匠人冶炼、道士炼丹,观察火焰颜色和其他各种东西在火里出现的颜色变化,那是基本功,也就是所谓掌握火候。
这温度,怎么如同尺子一般量出来?
“真人对水银极为熟悉吧?”
陶仲文表示很熟悉:“《抱朴子金丹篇》云:丹砂炼之,成水银,其色小白浊,其阴毒重着。非以秘法煅炼,不能入腹。然毒性去后,实乃上等仙药。《张真人金石灵砂论》中亦有明证:度世不死,必基于汞。合炼黄白,飞伏成丹。神仙变化,皆犹砂汞。”
说完,他看着朱厚熜,朱厚熜也看着他。
两个人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认真,到后面产生了变化:
陶仲文低头稽首:“请陛下恕罪。”
朱厚熜则是从认真确认他的意思,到现在目带深意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抬头:“朕说过,不奢求长生。真人是聪明人,不可再有下次了。”
陶仲文再次确认了皇帝的态度,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于皇帝的价值究竟是什么,作为聪明人的他谦虚了起来:“臣铭记于心。不知这水银,与量那温度有何干系?”
“与玻璃有关系。”朱厚熜言简意赅,“真人若能辨明了那砂石、石灰、碱粉之中如何测定纯度,烧至何等火候、烧多久,烧制出了玻璃,那便可用玻璃做筷子一般的细管,将水银封入其内。以真人对水银习性之熟悉,该当知道它遇热则胀、极热方沸而为气吧?”
陶仲文点头:“其烟有毒,不可闻。”
他明白了过来:“以这水银遇热则胀之理,量温度?”
“还有许多路要走,其中所留细孔如何均匀,也是问题。但这路子不会有错,这里面,首先便是极重要的一点:以朕观之,万物当有三态,曰固、曰液、曰气。固而为液,那温度为熔点;液而为气,那温度为沸点。若要量温度,便可以最常见之物,那水的熔点、沸点为基准来度量之。”
朱厚熜对“路子走偏了的化学家”说着物理的东西,但为的是他后面的研究:“真人试想,若那炉中火温能度量了,火候掌握岂非更易?不同物事于何种温度熔炼出了变化,岂非更易掌握诀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真人以为如何?这玻璃既透且明,其内所封水银一览无余。再如尺子一般在外刻以度量,以后岂非随时能知冷知热?”
陶仲文心头一震:是这个道理。
且看看这丹房里的各种工具,他们其实也不排斥工具。
然而今天感觉天灵盖被掀开了一样的原因,是皇帝对于如何去度量温度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道理很清楚,设计过于合理,陶仲文感觉如今只剩下烧制出那玻璃,就能成为度量火温的先驱、掌控温度的人了。
先人燧木取火,不知多少万年来,也无非再只是在生火。
但这事若做成了,便将像一里地一里地一样,将来能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炉中火温几何!此刻屋外天冷几何!
农事,不也讲天时冷热吗?
做多少事,需要知道多冷多热?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心热不已:“臣明白了!陛下巧思,臣钦佩之至!臣素知水银习性,竟从未想到这一点!”
朱厚熜知道他看出了历史名声、看出了这事的重要,笑了笑就问道:“那便说说,昨日试验结果如何?朕瞧瞧记录……”
紫禁城最北面,皇帝和道士继续研究着既是物理又是化学的玩意,继续从“炼制”经验丰富的道士那里寻找解法。
殿试现场,降格成为了殿试监考的杨慎只看到有一个考生挠掉了头上的帽子。
状元郎为自己的后辈考生们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虽然殿试不黜落,虽然人人都已经是准官员了,但这终究是证明自己才学的最高舞台。
也正因为殿试不黜落,所以皇帝在贡士人数膨胀到五百、一甲增多至二十四之后,出了这么难的题。
实际上的情况,他和底下这些贡士都想明白了。
这等难度下,只有那一甲才真称得上一等一的才俊了。
除非名列前茅,他们和那些副榜同进士的区别不大,都将是从低品官员做起,从浊流之中慢慢逆流往上爬。
而那一甲,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皇帝明显是在拔选宰相之才。
不是那种吹的宰相之才,是要在入仕之前,就已经对治国理政、对实务有了很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临近殿试结束时,许多人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再次出现在这里的皇帝。
讲道理,大家以前都是学生。
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的事,大家以前都只沉迷学习。
总要给个循序渐进慢慢锻炼能力的机会啊!哪有上来就考这么扎实的?
朱厚熜却看了看那些表情比较镇定的贡士:整个大明的举子里取了五百,中间终究还是有些对自己自信的人。
有的人幽怨,但只能说明一个残酷事实:别看都是贡士,但贡士与贡士之间的差距,有可能比猪与人的差距更大。
真正的天才妖孽,哪里会畏惧这样的挑战?
“礼毕!众贡士列班出宫,静候传胪大典。”
殿试终于结束,一出承天门,唐顺之就被围住了。
“唐会元,你是如何作答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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