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一只飞鸟。
山麓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前后左右伸展。
南斯站在一片视野广阔的高台上,透过望远镜望向远方。
群山那边,白茫茫的一片,冬日萧瑟中仅留下来的的单调景色。
忽然,他心神微动。
那遥远的,看不清的地方,有可以让人紧张的东西,却无法查明来源。
对如今的南斯来说,紧张是极罕见的情绪。
“往前走的地方,没人勘察过。”列文老猎人说道。
“有继续前进的想法吗?”南斯问道。
列文沉默下来,思考片刻。
“我是个一辈子都在山林里瞎转的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他靠着棵白桦树,把枪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如果你认为有必要进去,我就和你一起进去。”
南斯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远处的山谷。
今天清晨从露营地出来,他们承担了最危险的方向,一直往北走。
到现在是中午时分,已经深入了十多公里,快要摸到加州的边界了。再继续往北,迎接他们的,将是绵延数百公里,普通人无法踏足的神秘世界。
列文脱下大衣,又重新穿上。
他腰带束得更紧了,还在原地活动了几下手臂,检查身体是否还灵活。
在他的旁边,灰色猎犬在保持着警惕,竖起耳朵观察四周的动静。
“刷!”
破空声响起,苏莎出现在南斯身边。
淡淡的魔素在她的身体形成一道保护膜,挡住寒意的侵蚀。
“东边两公里的地方都搜查过了,没有异兽的痕迹。”苏小姐一脸无趣地说道。
话音落下,影子也背着李清显从西边走来,报告道:“西边两公里范围内也没有异兽活动的痕迹。”
“看来只能继续往北了。”南斯伸着懒腰说道。
从南面进山的这批人,分东西北三个方向扩散搜寻,东西两个方向在早前就已经遇上了异兽并且发生了战斗,只有北边风平浪静。
他望向雪原深处,神情微凛,感觉到有什么危险藏在那边。
“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是非常敏感的,特别是异兽。”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开口说道,“每年冬天选择南下进入人类领地的异兽,大多都是不敢往北才南下的。在它们眼里,北边有比飞机大炮更可怕的东西。”
“可我们必须要去,不是吗?”南斯笑着问。
列文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抹了把粗糙的脸,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善言语,但气质上看起来沉稳坚实,真正的男人是从苦难中淬炼出来的。
身为一个猎人,要么杀死猎物,要么被猎物杀死,谈不上宿命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了活命而已。继续往北,同样是为了活命,但这次不仅仅只是为了他自己,还有瘟疫笼罩下的千千万万人类。
“咕~”
哆啦A咕从南斯肩膀飞起,到前面探路去了。
三人一狗一影子,继续朝着北边前进。
寒冷的山风以狂暴的气势刮过山野,刺耳的呼啸声一刻未停。
峰顶四周积蓄了整个冬天的积雪,被狂风吹落,露出黑黝黝的山体,温度陡然降低。
在这样的酷寒里,李清显大概是最舒服的一个人。
影子幻化成一张防寒薄膜,静静地裹着她的全身,仅仅露出双眼。一眼看过去,少女简直就像个漆黑的人型史莱姆那样,令人不禁想上手捏几下。
阳光减弱了金辉。
天空如罩上细细的粉尘,阳光沉淀其中,奄奄一息。
呼啸的风无法吹走漆黑的云层,整个世界一片迷濛。
但在一处山谷盆地之中,南斯发现了一点别的颜色。
从高处往下看,山脚盆地深似地面整个下陷造成的笔陡深壑。周围茂密巨大的芒草丛,中间居然有河流以及沼泽,枯黄的树丛不时传来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沙沙声。
定睛一看,是些从没见过的动物。
它们优哉游哉地走在河边、林间,无声无息地吃着青草和树木上的红色野果。
“汪!”
猎犬对着盆地叫了好几声。
“下边有异兽。”列文凭借丰富的经验断言道。
“咕~”
哆啦A咕飞回到南斯的肩膀上。
它用外人听不懂的鹰言鹰语,和南斯咕咕了好一阵,然后南斯举起望远镜朝周围的几个点看去。
他瞳孔微缩。
在这块盆地周围,有好几座教堂。
其用途不明,但都修建得十分壮观。
一座深藏于孤寂的幽谷间、一座高悬于陡峭的山巅、一座被抛掷于悬崖边缘,最大的那座则坐落于盆地的正中间位置。由上往下俯瞰的画面诗意无限,庄严阴森的寂静中,仿佛令人感觉到置身于最接近天主的地方。
南斯蓦然感到一股颤栗。
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是在驱使他离开这个地方;利维坦之心却在使劲地跳动着,蛊惑他往前朝下方而去。
通过镜片凝视正中间的教堂。
他恍惚间看到了一幅幅一闪而过的画面。
金碧辉煌的教堂屋顶下,修道院中双膝跪地的圣洁女子们,虔诚地歌颂着天主光彩夺目的壮丽事业;请你倾听教堂管风琴奏出的音乐、晚祷合唱震荡美妙的教堂钟声。
到处是声响,到处是圣洁金光。
越是倾听管风琴宏伟的和谐音乐,就越能清晰地看到,双膝跪地的修女与祭坛上炫目光线遮掩起来的天主之间,需要成千上万圣洁的身体才能填补这段距离。
管风琴的乐声,表达各种虔诚之意,点染着深沉静默的心醉神迷的色彩,激越迸发出信仰力量。
它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媒介,能够将人们的祈祷传达到天国。
于是乎,南斯看到了。
庄严伟大的美妙旋律中,歌声与管风琴雷鸣仿佛为天主织成了一缕轻纱,透过它,天主的轮廓闪闪发光,光芒四射。
这一切神圣的缔造者,那位虔诚跪地的修女,被抛上单薄的祭坛。
神圣伟大而严肃的特性,与晚祷圣母赞歌的庄严结成,形成永恒的一体。
但实际上,修女并不具备神圣的性质。
她的歌喉仅仅只是在表达她的欢乐,其旋律具有女歌唱家表现爱情时那种华彩经过句的光华,歌声欢欣跳跃,有如一只小鸟栖在它的伴侣身边。
她从祭坛跃起,奔向南斯,有如一位女子初见情人归来时那种欣喜激动的样子。
然后,祭坛的圣洁金光,千丝万缕般延伸出来,犹如一张大网般,将她捕捉了回去。
画面猛然一黑。
南斯看到的,不再是庄严神圣的教堂。
山谷四面雾气氤氲,凄凉地往盆地底端的教堂涌动,仿佛是邪恶正在朝母体聚拢。
那迷雾粘乎乎的,冰寒彻骨,缓缓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滚,清晰可见宛如死海般的灰白浪头,彼此渗诱,融合成了一片。
紧接着,他从迷雾中央,看到了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的修女。
不!
准确来说,是长着漆黑羽翼的堕天使。那张脸有点熟悉呢。
——蕾娜妈妈!
“诶诶,亲爱的。”
苏小姐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南斯猛地呼吸了几下,脸色有些发白。
“发现了什么?”苏莎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列文,下边有古怪。”南斯无视她,直接和列文对话,“下边的盆地肯定藏着什么强大邪恶的东西,但却有不少异兽在盆地里栖息,丝毫没有面对危险的警戒性。”
“不符合常理。”列文也满脸疑惑。
“根据我的猜测,盆地里应该有幻术之类的守护程序。”南斯说道。
列文一懵。
这种情况,超出了他能力范围。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影子背着的李清显,懒懒地睁开眼:“害怕这里的异兽,往南逃离,去与人类搏一线生机;而不小心进到里面的异兽沉沦于幻境之中,再也无法清醒过来,但却有着充足的食物和清水。”
“直指本质!”南斯冲着她比了个大拇指。
“切~”
少女不屑地转过脸去。
“大叔,这么浅显的事情你夸我不会让我觉得有成就,只会让我觉得你很傻……唉哟!”
雌小鬼的话没说完,就被南斯从影子背后扯下来,一巴掌照着脑瓜子拍了下去。
“大叔!”李清显气鼓鼓地瞪着他,“打脑袋会变笨的!”
“笨了更好!”
“笨了你就能顺利吃下我和姐姐了是吧?”
“……”
“瞧你这人,傻到家了。”李清显无聊地耸耸肩,伸出脚踢着他的小腿,“我警告你哟,别打姐姐的主意,不然我让影子半夜掐死你。”
南斯朝影子看过去。
影子背对着主人,拼命摇头。
“现在我们怎么办好?”列文问道。
“你们沿路返回,我下去看看。”南斯答道。
“好。”
列文完全没有异议。
出现这种情况,他的打猎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与其去送人头还不如去别的队伍帮忙。
“你要自己进去?”李清显蹙起眉头。
“当然啊。”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情况不明,带你去送人头?”
“大叔,你小看我了。”
“那倒是。”南斯笑了,拍拍她肩膀,“我有预感,你的成就会远超人们的想象。”
“毕竟我是你见过最可爱的少女。”李清显泰然自若地说道。
从这老成的姿态来看,很难看得出她只有十五岁。
“你去父亲那边帮忙吧。”南斯笑着说道,“看得出来,你应该有一肚子话要说。是骂他一顿也好,打他一顿也好,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要浪费。”
“不去。”
少女固执地摇头。
“开不了口?”
“世上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少女满脸唏嘘地说道。
你都还没停止发育呢装什么大人啊……南斯被她逗乐了,好笑地问:“比如说呢?”
“比如牙痛,突然痛起来,谁来安慰都照痛不止。拿虫牙毫无办法,就只能对自己大为气恼,并接着对身边的傻瓜也无端气恼起来。”李清显一副教师的口吻,说完后还不忘补一句:“大叔你可明白我的话?”
“大概吧,多少知道点。”南斯安慰道,“不过你认真想想看,这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一样的,对吧?什么自信之人,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能够装出自信的人。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能装出有自信的样子去面对你父亲呢?要知道,那人的脑子,比我笨多了。你骂我傻气骂得多顺溜,拿出骂我的自信来,逮着你父亲一顿臭骂,我就不信解决不了问题。”
列文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
她说了什么?
他又说了什么?
这就是文化人吗?
真是厉害呢……
李清显沉思了一会,问道:“大叔你现在也是装出来的自信咯?”
南斯一愣,微微闭起眼睛。
睁开眼睛时,李清显使劲垫着脚尖,脸贴脸,从很近的距离盯着他。
“不要紧?”少女问道,小嘴唇呵出诱人的香气,“你好像有些紧张了,是不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南斯笑着摇头:“不,你什么也没说。”
“想到不开心的事了?”李清显继续追问。
几片雪花落下,粘在她纤长的眉毛上,可爱动人。
“或许吧。”南斯伸手,弹开她眉毛上的雪花,“刺猬小姐,打个赌好不好?”
“什么?”
少女的表情看着颇为感兴趣。
“我能平安从下面出来,你能不能听我的命令行事?”
“你是想以此作为突破口,借机攻略我?”李清显很认真地问。
“……”
南斯哭笑不得。
有些时候,小刺猬很可爱;有些时候,小刺猬还是很可爱。
“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只能答应你了。”李清显叹口气,把脚尖放下来,“不过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听你的话?”
“因为你太漂亮了?”南斯试探性地反问。
李清显用一种空漠的眼神看他几秒,接着轻轻摇了摇头,没表达意见。
这话是在哄她开心,她能察觉出来,但只有这个理由她并不开心,哪怕他说的是实话。
“好了,不要再拖延下去了。”南斯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了。
“你就那么急着去送死?”
“喂喂,不要诅咒我。”
“你这人傻得无药可救了!”李清显嘟囔一句,回头看向影子,“跟着这家伙,万一死了,记得把他的尸体背出来。”
影子默默点头。
“谢谢清显同学的善意。”南斯点头哈腰,打趣地说道:“不过为了防止我真的回不来了,有句话要提醒你一下:你这种脾气很难找到男朋友的。”
“是吗?”
“有些时候呢,要收敛一下嘴巴,适当尊重一下男方,要不然会损伤男方的自尊心。我当然无所谓,但有相当多的男人忌讳这一点,毕竟不可能人人都像我这么宽宏大量。”
“滑稽!”李清显跺了跺脚,“我才不和男人谈恋爱呢!”
“难不成你想和女人?”
“关你什么事?”
“你总不能是觊觎你姐姐吧?”
“胡说八道,讨厌的大叔!”李清显猛然抬起拳头,往他肩膀打了一拳。然后她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片口香糖放进嘴里,懒洋洋地转身扬长而去。
头也没回。
难以捉摸的性格!
或许仅仅是叛逆期的原因。
列文老猎人也带着猎狗踏上了返回的路程,影子附身到南斯体表,哆啦A咕停在他的肩膀。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把南斯叫醒,然后一直沉默的苏小姐身上。
切换至文青状态的苏小姐,正在思考一个哲学问题。
——大脑在缸中还是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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