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朱翊钧看关于讨倭的章奏的时候。
因眼下已是暑尽秋来之时,天气转凉,风清气爽,朱翊钧也就会常在室外办公。
现在的他就坐在躺椅上,伴着一汪碧湖上的斜阳,看起了这些章奏。
而他也因此看到了现在才到他御前的一封,来自丰臣秀吉警告他,若不尽快撤去迁居东瀛的唐人,否则就要尽屠唐人的威胁之话。
朱翊钧看到后嗤然一笑。
接着。
朱翊钧就又看起了别的章奏,在得知麻贵计划先登陆倭国中国,而逼丰臣秀吉回援,以便设伏且打算以石见银山为饵对丰臣秀吉梅开二度,利用的就是丰臣秀吉在倭国本州打遍诸大名无敌手后产生的骄纵之气后,就不由得笑道:
“国有名将,社稷之福啊!”
“朕得石见可期也!”
而因此,朱翊钧因为最近银元价格一直上涨所产生的坏情绪都减少了许多。
他相信麻贵接下来应该会攻下石见银山,完成他所嘱咐之事的。
不过。
时下除了朱翊钧等少数人,还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远在海外的倭国战事会对国内的经济危机产生很大的影响。
这里面主要是因为有信息差。
不是所有人都掌握全部或者说要紧的信息。
再加上,一叶障目是人之常态,而且人又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所以,还是有许多权贵豪绅在抛售优质资产,土地、房产、古董,纷纷从朱门高户流到寻常百姓家。
所以,市面上流通的银元还是在大量减少,银价还是在涨。
依旧有许多工坊在停工,失业率还是在增加,连运河上的商船都少了许多,许多纤夫船手不得不转行参与到大基建的工程中。
“我们家卖了多少田出去?”
顾宪成这一天也问起顾允成关于抛售优质资产的事来。
顾允成回道:“太湖边的八百亩上等水浇田,折价三两一亩卖出去了五百亩。”
顾宪成听后道:“这么便宜!这可是祖上之前无锡水灾时,承府尹之请以十五两银子一亩买进来的,那时还是灾年都没这么便宜。”
“除了没多少田又特别想有自己田的贫户现在愿意花银元买外,稍微富足点的都不愿意买田,都想把银元囤起来,没办法,所以只能定这么低的价,不然他们这些贫户就算是凑银子也买不起。”
顾允成道。
顾宪成听后叹了一口气:“也罢,真是便宜这些贫户了!”
顾宪成说着就看向正给官府做工的大量民夫,一时又嘴角微扬起来:“照这个趋势下去,想必内帑借给外朝的银元也耗不了多久。”
“应该是的,据说,都察院已有御史开始准备新的弹章弹劾申吴县等新党了,而认为这次陛下定不会再庇护。”
顾允成说道。
顾宪成笑道:“再庇护下去,皇庄都不值钱了,内廷管皇庄那些太监只怕都会逼着陛下清算申吴县等新党。”
“这是自然,谁让皇庄产的是粮食不是银元呢,偏偏现在涨的是银元,跌的是粮食。”
顾允成跟着笑着说了起来。
朱翊钧因为各地督抚奏报失业率在增加,连凤阳、福建、应天三地的官办实务都已经亏损严重,产出的货物销量急剧下降,也就再次召集了申时行等人,道:
“虽然许多豪右不敢明着炒银元,但还是借着买卖田地等方式把银元囤积起来,而且是越来越疯狂,明显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银元,还要治理天下的权力,乃至让朕自己践踏自己提倡的新礼,但朕岂能让他们如愿?”
朱翊钧说着就道:“所以,朕决定,内帑再出一笔银元借贷给太仓,争取控制住银元上涨态势!”
“陛下!”
“臣等也商议了这事,正决定今日就上本。”
“臣等已经决定,执政大臣一起捐出各家所存银元五百万两救市。”
“这样的话,就算不能把银元价格打回以前,也能稳住在年初的价格,不再增加失业之人。”
“所以,倒也先不必再借内帑,以免内廷积怨,不利国本。”
申时行的意思很明白,内帑一直往外掏,真不知道会不会有太监因为内廷银元流失严重,想让皇帝落水。
而皇帝一落水,他们这些新党之人也就没了核心了。
要知道,嘉靖朝的宫变一直有个说法就是嘉靖当年财政改革选择了只委屈内廷不委屈外朝,所以宫女们才要弑君,因为皇帝做些很恶心的事就算了,还短大家的待遇,少大家的好处。
所以,申时行等但凡还在乎皇帝的安危,也是不敢支持皇帝过多委屈内廷的,因为内廷可不只皇帝一个人,也不能低估普通宫人的破坏程度。
毕竟五步之内,你权力最大也只是一肉体凡胎,而偏偏权力在五步之内的作用远小于五步之外的。
而申时行等愿意拿出这么多银元来捐给朝廷,也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了,被旧党逼急了。
他们明显也清楚,旧党是想通过经济战鱼死网破,所以他们就算现在不捐出来,将来也会被旧党以解决银元危机的名义给分食掉。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主动拿出全部银元来救市。
这样至少还能保住固定资产,比将来被旧党彻底分食家产后,连一栖身之所都没有甚至连命都没有要强,且若权力还能因此保住,将来没准还能再赚回来。
至于向皇帝露了财,会不会更加激起皇帝贪心的问题,他们也就没那么在乎了。
何况,张居正都能被保住的事,也让他们知道皇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短见之人,不会为了十几万几十万两的白银,把道义规则都不讲,自己砸自己立了多年的信誉。
而且,朱翊钧前些日子已经明言,自己天子赋予天下子民合法拥有私产权利,而自己不会侵夺,也让申时行等新党相信皇帝不会这么眼皮子浅。
当然。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新党没有退路,毕竟改革不是皇帝一个人的事,不能皇帝一个人出血,如果他们不出血,那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礼治国理念就会轰然崩塌,社会逻辑还是会变成从前那种残忍内耗的模式。
即谁改革谁就身败名裂。
朱翊钧也理解申时行等为何这么做,便点首:
“也好!”
“毕竟此非朕一人之事业,诸卿既如此,朕当准之!”
“但是也不必以捐银的方式,朕出银需考虑内廷安宁,你们难道就不用考虑内苑安宁吗?”
“族人亲卷,就真愿意把越来越值钱的银元往外掏?”
“尽管众卿在族中是有地位之人,强压能压得住,能强迫族人亲卷同意捐银。”
“但朕不希望用这种强压的方式来保证改革的顺利进行,所以不如也以借贷的方式借给太仓,将这笔贷款与朕内承运库借贷的那笔贷款借变成一种债券,这种债就叫国债!”
“内阁制策司到时候完善一下国债制度。”
“到时候,让各家都拿着这债券,将来朝廷银元充溢后就还债还息,使家财不减反增,这样也就能让你们各自内苑的怨气少些,知道是不白给朝廷。”
“毕竟,众卿族人亲卷经营你们各自家业也不容易,不能说给朝廷就给朝廷。”
“陛下仁善慈爱,臣等铭感肺腑!”
“但臣等世受国恩,岂能与朝廷谈利?能报恩于国本就是臣等之志,而臣家人也皆从小读诗书,知礼明忠,自然是愿意捐银于国,不会生怨,且若能真助国保得太平,他们自会与有荣焉!”
申时行这时起身言道。
朱翊钧不知道申时行这是试探还是因为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要故作矜持一番,只直接问道:
“卿一族固然因此无怨,但卿能保证别的公卿家人无怨,其家宅不因此生乱吗?!”
“卿固然已经和自己家人商量过,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卿的家人也都一致同意卿这样做,但卿问过别的家人吗,能保证别人家的家人不会有怨恨吗?”
申时行听后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拱手称是。
海瑞这时欲出来说话。
朱翊钧则摆手制止:“卿也不必多言,朕还是那句话,卿可以让自己家的利,但不能借着助国的名义,也让别人家的家人让利于国,卿没有这资格,且不合新礼,也不合朕赋予天下子民以合法拥有私产的权利之宗旨。”
海瑞也只得拱手称是。
他是可以强迫自己家人,的确不能强迫申时行、戚继光等的家人也愿意捐银于朝廷,而让申时行、戚继光等家宅不宁,进而影响大局。
要知道戚继光后院本就矛盾不小,自己要是再坚持,没准真的影响朝廷军机大事。
如此,海瑞也就连自己家人也不能强迫。
申时行也是一样。
于是,接下来,大明朝廷便真的开始推行起了国债制度。
“陛下还是对改制很有信心的,也对改变国人只爱互相倾轧的世风很有信心,非以往那种只是受鸿儒影响的仁君,而会中途放弃,认为国运难改。”
申时行则因此在接下来对海瑞等公卿说起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海瑞点了点头:“陛下的信心到底来自于哪儿?”
“这个我是清楚的,陛下的信心一是来自于诸公,二是来自于海外。”
已成为枢密副使转文职的李成梁这时倒是上前说了一句。
戚继光看着李成梁问:“此言何解?”
李成梁笑着道:“捐银改为国债发行,诸公难道不会为了让家族得利更加积极于保证吏治清明、保证税收增加、保证前方战事不因后方掣肘而能更易取胜吗?”
诸公卿皆点头。
申时行甚至笑了笑:“陛下改捐为债,其局竟在此,这是不相信诸公皆如刚峰先生啊!”
诸公卿不由得嗤然一笑。
张学颜则跟着笑道:“到底宁远侯在外安东军政一体治理多年,知道取外安内的道理,才先想到这里。”
“不过,这话也的确对,既然发行了国债,我们也都先买了国债,那就更得上心!”
“首先,吏治不能坏,这是一应银元下放于民的根基,无论是工程还是征税,能否不变成害民之政,皆在于此!前方军需不能克扣,不能让言官指摘前方军事。”
申时行等点头便是赞同。
戚继光这时则跟着道:“枢密院会提醒麻贵,最好清剿倭寇彻底一些,这样将来哪怕没银元发了,也可以直接发田。”
“这还不够!”
“以我看,让陈璘、邓子龙等水师多去安南、爪哇等干预番夷政事,挑事制造争端,然后借机夺田谋利,还有刘綎可以派去云南,缅夷畏惧他,他也可以在缅夷滋事恫吓,在缅甸夺金取银。”
李成梁这时挑着眉眼说道。
戚继光不由得看向李成梁:“公在辽东是不是这样行毒计挑衅女真的?以至于女真各部在公任安东大都护期间互相厮杀不断。”
“我看就当如此!”
兵部尚书殷正茂这时附和起来:“这样,就算内部还是有闹事的情况出现,但外头大乱起来,还能显得本朝其实没那么乱!”
申时行听殷正茂这么说,不由得颔首:“倒也有理。”
其余新党执政大臣皆跟着同意。
这样一来,许多边疆大臣就真的一个个鹰派起来。
刘綎一到云南硬说归附缅甸的掸族土司勐安袭杀了他营里的边兵家属,而派人问罪,逼得勐安献黄金三千两才平息此事。
邓子龙则派水师来到安南,逼莫氏政权缴纳白银十万两,说是帮其抵抗南方阮氏进攻,相当于收保护费。
莫氏政权一开始不从,结果因此造成阮氏真的直接摔大舰炮轰他的港口,说有自己这边的叛军盘踞于此,断其商路,逼得莫氏不得不向邓子龙交钱消灾。
“现在新党四处挑事,和我们交好的番夷们非常不满,他们也知道这事是因为银价不稳导致的,所以派儒士问我们到底要闹的什么时候?”
王致祥这一天也特地问起了顾宪成。
顾宪成则沉着脸说:“再等等,这都是因为天子搞一个国债,让新党们更加齐心,也就彻底不要礼义廉耻,打着国家至上的名义四处生事,转移内部的问题,但这国债到底是无根之木,也挺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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