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冬雪簌簌落,只要是白日的雪,就落不到长安君府大门前。
一整个冬昼,长安君府门前就没有没人的时候。
行人,牛车,马车,络绎不绝。雪花都落在人,车上面,根本落不到地面。
始皇帝亲弟,不被王猜忌的大权臣,能够掀桌子还有掀桌子前科的竖子,这三个标签贴在一个人身上,起到效果是炸裂的。
只要入得咸阳殿,只要是咸阳贵族,就逃不过嬴成蟜这三个字。
朝臣不爱则敬,不敬则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嬴成蟜得势,连带着府上门客也水涨船高。一个长安君府上最普通的门客,若是告辞离去投奔他人,立刻就能有高一等的待遇。
荀子房屋中间空地放有一个火盆,内中有木柴缓缓燃烧,火势微弱。
荀子向内添了一根柴。
“门庭若市,君上这次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却不为好事。陛下便是秦国的天,借了陛下的势,如何逆天呢?
“对手是那些贵族不假,但君上别忘了,最大对手是陛下。打压这些贵族的最终目的是要陛下同意开民智,同意变法。
“而今这些贵族畏于君上威势,不敢站在君上对面。君上逼不反这些贵族,陛下就感受不到危机,不会同意天下开智。”
荀子深深地唉了一声,满脸遗憾。
“一人之死,毁了一世,怎就这般凑巧?就差一步啊!”
胖乎乎的张苍凑近烤火,嘿嘿直笑。
荀子本就生气,听见弟子不和其一起哀伤反而笑出了声,气性更大,不动声色撸袖子,要教弟子尊师重道。
“老师消消火,饶了苍一次,苍不是有意发笑的。”
“卿的话很可笑乎?”
袖子已经撸上去了。
张苍眼见老师如此,不敢耽搁,急忙快速辩解道:
“就算蒙骜不死,此事也是完不成。这不是巧合,这是预谋,老师把陛下看的太简单了。陛下擅长阳谋,是喜欢阳谋,不是只会用阳谋。陛下不用阴谋,是不喜欢阴谋,不是不会阴谋。老师和长安君的谋划,苍都看得明白,陛下怎会看不出来。”
荀子左手拿着戒尺,在右手手心轻轻拍打。
“啪啪”声响让张苍脸上肥肉一颤一颤,生怕下一下就是打在自己手心。
在稷下学宫求学时,课堂上若是调皮捣蛋,老师真会拿着戒尺教做人,丝毫不留情面,戒尺是张苍的童年阴影。
“你若是能说中我与君上所想,我便不追究你先前不敬。”
擦擦额头上细汗,张苍小声滴咕了一句。
“苍就不能看出来乎?大多事我平日都是懒得去想,不是想不出。”
“大点声。”
“唯。”
张苍坐正,一脸严肃。
“长安君在韩地的所作所为已经很是明了,他驱逐贵族,任用百家门生,大力发展学堂,取士不看出身只看学问。他要打破只有贵族能为官的现状,要人人皆能成贵族,要捅破贵族的天。
“他不满足只在韩地大开民智,他想要全天下开民智。
“有教无类,要天下再无稷下学宫,要天下处处稷下学宫。这也是老师多年愿景。
“但这不是贵族所愿,这是掘贵族的根,所以长安君要与天下贵族为敌。
“这也不是陛下所愿,陛下以法家得天下,奉《商君书》为圭臬。而《商君书》中明确写了愚民二字,陛下身体力行,焚书令,挟书律便是证明。所以变法最后,长安君要与陛下为敌。
“陛下不想要开民智,是根据《商君书》中明确写有农民无知,没有学问,就不会想其他的事,只知道好好种地,务农。
“开了民智,农民有了思想,知道了更广阔天地,就会不满足于种地,想要走出田亩,走出村郭。这样会破坏国家稳定,还会让粮食减产,不利于陛下统治。
“想要让陛下同意开民智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让陛下看到开民智的好处,且这个好处大于开民智的坏处。第二种是要陛下看到不开民智的坏处,且这个坏处要比开民智的坏处还要大。
“长安君选择双管齐下。
“他除掉了孟西白三家,孟西白三家灭亡让秦国空缺了许多官位。秦国没有学堂,没有足够人才填补,这些空缺的官位若是一直无人顶替,必然会使秦国生乱。
“而秦国能为官,做好官者只有贵族。若是贵族集体商量好都不应陛下,若是老师不站出来,我是想不出陛下有何破解之法。
“事后此事虽然由老师门生入秦而完美解决,然长安君目的已是达到,经此一事让陛下明白。若陛下不想要被这些贵族扼住咽喉,秦国就需要自己培养官员……”
荀子点点头,伸手示意弟子不必再往下说。
张苍有些意犹未尽。
“弟子还未说完。”
“这就够了,你还当真看清了。往后的事不过是照猫画虎,换汤不换药。”
荀子本来以为见微知着,从孟西白覆灭足以让始皇帝看出开民智的必要性,但没想到的是。
孟西白三大世家灭亡的危机感,只是让始皇帝在咸阳起了一个咸阳学府。
里面此时虽以鬼谷子门生,荀子门生为主。但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学府不专指哪一家一派。而是如稷下学宫一般,是一个包容百家的学府。
荀子和嬴成蟜商议后得出结论,危机感还不够大,孟西白覆灭空缺的官位还是有点少,不足以让始皇帝广开民智。
孟西白不够让始皇帝有足够危机感,那就全体贵族来凑。
待嬴成蟜打理好韩地,让始皇帝看到开民智也不会生乱的韩地。接下来就要着手对付咸阳贵族,把韩地的成果在咸阳推动,为天下人谋求一个机会。
在这个过程中,利益被侵占的贵族必然会强烈反抗。
他们手段一定会极其激烈,这种争斗必然会使秦国动乱。这场波及整个关中,危害到秦国基本盘的动乱将会给始皇帝足够危机感。
而现在,正如荀子所说,咸阳贵族为嬴成蟜威势所摄,不敢和嬴成蟜作对。
他们不配合,始皇帝就没危机感,就不会同意开民智。
荀子有些欣慰,这个不看好的弟子分析令他有些惊喜,温声劝道:
“平日少做些成神飞仙的荒诞梦,不要和那些方士术士来往。”
张苍正色劝道:
“老师,弟子斗胆说一句,你和长安君才不要妄想才是。”
荀子拿戒尺扒拉着火盆中的木柴,几根木柴移动摩擦,接触空气面积变大,火苗便旺了一些。
低头笑问道:
“怎么说。”
他喜欢学生提出不一样的见解,他从不会因为学生提出不同观点而生气。
“弟子来咸阳十多年了,弟子从来没有见过如陛下一般英明的君王。他一统天下,结束了数百年的战争。
“百姓苦战久矣,能安稳生活已经很满足了。若是能一直这么下去,有什么不好呢?
“老师,你和长安君所以为,所想做的,都只是你们的想法才是。没有你们,孟西白不会死,秦国这些官员也不会生乱,他们不敢忤逆陛下。
“老师,你和长安君,才是天下动乱之源。”
炽热明亮的火苗,在荀子脸上投下没有温度的黑影。
荀子微微仰头,火苗黑影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额头跳动鼻子,一窜,又一窜。
他微笑着,鼓励道:
“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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