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颐垣采取断然措施,处置治下通敌的败类,时间也迅速流逝,回首这一年,注定是个很混乱的年份。
别的不说,光是南明小朝廷就有俩年号,分别是弘光元年,隆武元年,对应清廷,则是顺治二年。
对于朱颐垣来说,同样如此,上半年还平平常常,碌碌无为,到了下半年,投身义军,拥有自己的队伍,占据好几个县,有了上万兵马。
回头一看,就跟做梦似的。
“宁人先生,我打算写点东西,总结一下经验。”朱颐垣笑呵呵说道。
顾炎武也笑道:“佥事有什么要写的,只管吩咐下来,我愿意代劳。”
朱颐垣笑道:“我想写的东西也不复杂,就是想说一下,大明的旗号还能打多久,我们应该怎么办。”
顾炎武浑身一震,渐渐严肃起来,这何尝不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向前拉了拉椅子,上身前倾,询问道:“佥事有什么高见?”
朱颐垣笑道:“高见谈不上,就是一些简单的想法,首先,要讲清楚一件事,大明之失,首在自身,如果大明自己没有问题,甚至没有病入膏肓,是不可能被只有几十万人的东虏打得节节败退。甚至给了八旗入关的机会。这是最根本的一条,必须要让所有人明白这一点。”
顾炎武听得更加认真,甚至提起笔,准备记录下来。
其实自从李自成占领北京,甚至更早的时间,一大批有识之士就在思考,这个大明朝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清兵入关,那种亡国之痛,更加刻骨铭心,迫使太多的读书人开始认真思考,问题到底是出在了哪里?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一点,大明朝维持了进三百年江山,并非突然灭亡,而是积重难返,甚至可以说是寿终正寝的。”
寿终正寝?
也就是说大明朝该亡了!
顾炎武无奈苦笑,却也没有纠正什么。他作为大明臣子,说这话是不合适的,但是朱颐垣身为宗室子弟,朱家自己人,讲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
“大明亡国的根本在于丢失民心,在于多达几千万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难以为生。为求生路,百姓不得不揭竿而起。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是大明朝自己弄出来的,他们的壮大,也是大明不断提供兵源造成的。可以这样讲,是大明灭亡了自己。”
顾炎武听着朱颐垣的这番话,只觉得说到了心坎上,不论是当初的老奴,或者皇太极,也包括李自成、张献忠,把他们和大明朝放在一起,别说外人看不下去,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坦然受之。
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
如果没有大明朝的百般弊病,又怎么会亡国?
讲到这里,顾炎武觉得已经能写一篇很不错的文章了。
可接下来朱颐垣的话,才让顾炎武肃然起敬。
“大明朝的弊端非常多,要说起来,只怕足以写几十本书。我想谈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顾炎武眉头一挑,立刻道:“请佥事指点。”
“我以为应该将旧的枷锁打断,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什么是旧的枷锁,就是围绕着土地,形成的赋税徭役,租佃借贷。正是这些东西,让大明朝积重难返,走向灭亡的。”
顾炎武提着笔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讲,讲下去。”
朱颐垣道:“过去两百多年间,大户巨室兼并土地,逃避徭役赋税,上侵夺朝廷财税,下吃尽百姓骨髓,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当初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就有打压巨室之意,他的人亡政息,表明大明的自救失败了,随后几十年,一溃千里,百姓终于活不下去,处处狼烟,遍地烽火。”
“按照常理来讲,重新调整土地财税,是国初才好做的事情,大明国破家亡,已经回天乏力。但偏巧是八旗入关,他们不同于以往的改朝换代,清廷的皇帝是主子,八旗都是奴才,至于汉臣,是连奴才都不如的东西。他们断然没有改天换地,彻底重新核定田赋税率的能力,甚至他们还要纵容八旗,跑马圈地,继续残害百姓。”
“这就给了大明朝一个起死回生的可能。彻底打破旧的格局,重新核定土地税赋,和百姓建立新的关系,赢得民心,赢得百姓的支持。我们主张的均田,不是简单的把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而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的改变,让百姓免去负担,重新开始。”
顾炎武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浑身的激动了,迫不及待运笔如飞,把朱颐垣所讲的内容记录下来。
而以他的学识本事,自然可以做出一篇入木三分的煌煌文章出来。
其实朱颐垣讲清楚了一个道理,均田不是单纯的把土地分了就完了。
甚至可以说均田只是这个庞大工程的第一步而已。
就拿山东来说,因为战乱的问题,人口减少了不少,单纯从田亩和人口数量计算,算不得紧张,搞什么均田,直接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不就行了。
对不起,这么干还真不行。
问题就在于土地这玩意,上面还附属了许多东西,最主要的田赋,徭役,还有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全都是根据土地而来的。
就拿大户巨室兼并土地来说,为什么站在国家的角度,不能容忍……道理很简单,佃农给地主交的田租,其实是地主向佃农收的税,而这个税,本来是国家的。
佃农给地主当长工短工,本质是是替地主服徭役,而这个徭役,按道理也是国家的。
一句话,大户巨室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割朝廷的肉,吸国家的血,物理意义上的。
弄懂了这个问题,也就明白了均田的本质是什么。
根本不是按照人头,授予土地那么简单,而是和所有百姓,重新签订一份排除中间商的契约,过去的作废了,咱们重新开始,也就是砸碎了旧有的绳索框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顺便说一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他九成的精力都放在了清丈田亩上面……道理很简单,一条鞭法无非是把粮食换成了银子,有什么可费事的?
真正的麻烦在于这个银子谁来出!
所以才要清丈田亩,明确税赋责任,谁的田谁交税……这才是真正的核心。
就像朱颐垣一样,他给百姓分田,关键的也在后面,老百姓要缴纳田赋,要服兵役徭役,要听从指挥,遵守朱颐垣的规矩……这后面的东西多着呢!
按理说,对于一个王朝,只有在初期,才能制定这些东西,一旦形成了规矩,几乎除了等着崩溃,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也是朱颐垣说大明朝该亡的原因所在。
真的没法挽救了。
只是清廷天生带着奴隶制的身躯,不可能真正善待百姓。所以现在的有识之士,才有一丝丝机会。
“宁人先生,挽救危亡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暂时避开清军实力强悍的主要城市,进入山区,依靠百姓,放手动员民间力量,赢得百姓支持,组建起属于百姓的子弟兵。不断发展壮大,最终驱逐胡虏。这也是我们近半年来,总结出来的,唯一可行之路,我希望可以尽快传遍天下。”
顾炎武一惊,“朱佥事,你不怕别人学去吗?”
朱颐垣反而笑道:“我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学去,那样覆灭清廷,也就指日可待了。”
顾炎武深深吸口气,随后用力颔首,“我懂了,请佥事放心,明年正月,这篇文章就会传到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