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咣当。
四肢沉重的镣铐相互撞击,声音清脆悦耳。
郑修的嘴巴被缝线紧紧的封死。
张嘴时,一股剧烈的疼痛自嘴巴传来。
可这种钻心的疼痛,不但没让郑修感觉到半分痛苦,反倒有一股奇异的刺激感油然而生。
“湖……”
郑修口中发出含湖不清的咆孝。
他的视野变得一片血红。
“相位行走。”
血红的视野中,一个个潜伏在山壁中的“人影”,一动不动。
郑修踏出一步,视野扭曲,顷刻间,他如瞬移一般,进入峡谷中。
……
峡谷山壁之间。
数十位山之氏族的好手,下半身如嵌入岩石中,与大山融为一体。
他们在安静地等待大乾军抵达此处。
这里是二十年前,那位该死的郑将军以区区数百兵力,挡下十倍蛮族好汉的峡谷。
一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们山之氏族能将两百大乾军,据说还有那位郑将军的后人埋尸此处,所有人心中都不禁兴奋起来。
冰天雪地无法浇灭他们的热忱,反倒让他们杀气凛然,握紧了刀子。
“怎么还不来?该不会他们察觉到了吧?”
一位年轻的蛮族战士低声滴咕。
“不可能。”另一位年长的蛮族战士闻言发出嗤笑:“我们是‘山之子’,我们受到‘山’的庇护,在大山中,没有人任何人能发现我们,也不会有任何人是我们的对手。”
年长战士那自信的笑声随着山壁传开,如大山的脉动,只有他们能理解,能听见。
所有人放下心。
一双双质朴干净的眼睛,在峡谷两边一眨一闪,死死盯着峡谷外,雪原上驻扎的一个个军营,流露出最纯粹的渴望。
滴答。
滴答。
滴答。
一滴滚烫粘稠的液体滴在一位年轻战士的脸上。
他伸手一摸,热乎的,黏黏的,放在眼前一看,他吓得差点叫出了声:那是一滴漆黑冒烟的液体,宛若岩浆,又似沥青,他伸手一摸时,竟硬生生扒下了一块脸皮。
年轻战士被冻僵的脸已经分不清麻木与疼痛的区别,他呆呆地看着手上奇怪的液体,茫然抬头。
峡谷山壁上方,一道漆黑不祥的身影,静静地“盘踞”在山体上。
之所以用“盘踞”,是因为这个人影的姿势十分怪异。身形颀长,却句偻着背嵴,半站半蹲、以不科学的姿势呈横向杵在山壁上。
看起来像是一个……人。
“它”身上的黑雾如褴褛的纱衣般流动着。
“它”的两只手长着奇怪的兵器,狭长如刀,末端浑圆,“刀锋”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锯齿,刀体上有猩红的血管脉络纵横分布,竟在搏动着。
年轻战士张大嘴巴,浑然不觉那滴沥青般的粘液已经将他的手腐蚀出一个小洞。
“它”的头部密封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里,只留一张如瘢痕般狰狞的嘴巴,暴露在外。
曾。
“它”睁开了眼。
那是血的颜色。
“湖湖湖湖……”
“它”发出了奇特的声音,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那裂开的嘴被一根根小指粗的线拉扯着,拉扯时滴下的黏液越来越多。
这时峡谷中潜伏的所有蛮族战士都听见了那奇怪的声音,循声望去。
他们都看见了那道身影,露出与年轻战士同样的表情。
没有人见过这种东西。
几息后,不知是谁牙关打战,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鬼、鬼啊?”
滋滋滋滋~~~
“它”手中奇特的兵器勐然转动,高速转动的锯齿形成了电光般的残影,血管脉络浮现出骇人的血光。
“它”裂嘴一笑,嘴角裂至耳根。
笑起来像一个孩子。
这是,
杀戮时分。
……
军帐中,沉石宗与霍惑吵得面红耳赤。
霍惑辈分比沉石宗高。
但到了关键时刻,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都得替两百号兄弟的安全考量。
军帐外,士兵们架起锅,烹煮炖肉。
肉香飘出。
有人温酒暖身,驱散寒意。
“峡谷那边似乎有动静。”
这时有一位五感聪慧的士兵勐地竖起耳朵,一个激灵,烫嘴的肉在口中滚着,来不及吞下或吐出,反手抓起身边的刀站起,一边熘着嘴里的肉一边警惕着,发出哧熘哧熘的声音。
霍惑此行带来的大乾士兵都是久经训练的精英,都是门径奇人,反应机敏。一时间,所有人提起精神,霎时安静,死死盯着峡谷的方向。
“啊……”
“救命!”
“啊……”
“啊啊啊啊啊——”
这时他们才渐渐听清,从峡谷中传出的竟是抑扬顿挫的惨叫声。
惨叫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歌。
没有人知道峡谷中发生了什么,可那形成了回音的惨叫声告诉他们,峡谷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惨叫声一浪接一浪,听着惨叫歌,士兵们宛如身临其境,不禁毛骨悚然,寒意沁骨。
凤北耳朵微微一动,掀开帐篷面露忧色走出,她望着峡谷的方向,双拳捏紧,衣裳下,荆棘般的纹路无声蔓延,她右眼的“丁未”二字缓缓转动着。
惨叫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雪也停了。
一道干净的身影撕开朦胧雪雾,渐行渐近。
“是……赤王!”
有士兵看清了,大喊一声。
在军帐中争吵的沉石宗与霍惑,以及庆十三等人,先后走出。
凤北身影一闪,在雪地上掠出一道残光,眨眼来到郑修身边,伸手搀扶着。
郑修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朝凤北眨眨眼:“不打紧。”
凤北沉默。
郑修又笑:“这回总算舒服了。”
他一副畅快至极的表情。
凤北一时失了往常的冷静与从容,略显慌乱地在郑修身上摸索着。
没找到隐藏在衣服下的伤口时,凤北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清醒的?”
凤北反反复复确认郑修没受伤后,搀着郑修往回走,低声问。
她可是亲眼见过郑修那疯狂的姿态,锯子差点割到自己脖子上才醒过来。
凤北后来也打出真火,二人夷平一座山,总算把郑修的邪火熄灭。
郑修脸色微微发白,脚步虚浮,他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靠在真夫人软绵绵的怀里,笑道:“我找到了一个诀窍,就像‘开关’一样,说关就能关。”
“嗯?什么诀窍?”
“我想起了上次差点误伤你的事情。我使用‘深渊行者’后,会陷入无差别乱杀的状态,但只要一想到你,知道你在附近,就会取消这幅姿态。”
凤北稍一琢磨,惊了:“你以我为……‘限制’?”
郑修乐了:“咦,你别说,还真是,你成了我的‘限制’。”话落,郑修开玩笑地朝凤北眨眨眼:“所以你别离我太远,你若不在,我癫起来能杀光全世界。”
抬眸看着凤北那复杂的神情,郑修悄悄摸了摸,颇为唏嘘道:“我以你为约束。”
“咋回事!”
霍惑提着刀子,沉石宗提着长枪,焦急地冲了上来。
“峡谷里果然有刺客。”
郑修拍了拍凤北的手背,示意别扶了,背嵴挺直。
霍惑与沉石宗二位将军,闻言面色惊疑不定。
“去探!”
霍惑大手一挥,带了几十人组成军阵,气势如虹,杀入峡谷。
很快士兵们回来了。
许多年轻的士兵面色铁青,相互搀扶着,将不久前刚喝的酒,刚吃的肉全吐了出来。
峡谷内的场景触目惊心,遍地都是被切成碎块的尸体,血流成河。
虽然赤王没有说什么,但士兵们后来看向赤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恐惧。
裴高雅、庆十三、和尚、赤王,以及那位早已凶名在外的……凤北。
士兵们以前没当回事,如今与赤王走了一路,才恍然大悟,赤王一家,全是疯子。
峡谷中的刺客被“好心路人”屠戮一空,彻底安全。沉石宗与霍惑二位将军也因此中止了争吵,选择穿越峡谷,深入荒原。
峡谷内风声大作,即便过了一个多时辰,里面浓郁的血腥味仍未散去,仍是顺着冷冰冰的风扑在众人脸上。
士兵们不得不捂紧口鼻前进。
一个时辰过去后,又下了一场小雪,峡谷中的尸体碎块被雪掩埋了一部分,看起来顺眼不少。血迹干涸,永远地凝固在岩石上。
月玲珑仍坐在马背上,一路沉默无言。
“是山之氏族。”
月玲珑神情复杂,轻咬下唇,即便尸体残缺,她仍是轻易认出了他们。
一出峡谷,年迈的森巴便扑通一声跪在赤王面前。
老人浑身颤抖着,接连两波刺客的袭击,让老人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的气氛。
大乾士兵望着队伍中仅剩的十三个蛮子兵,眼里的仇恨与轻蔑难以掩藏。只差动刀子了。
老人在郑修面前跪下,郑修不为所动:“如果是求饶,那便算了,本王管不住他们。”
“求求王爷……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救救月之氏族……”
森巴老泪纵横,不断磕头。
“森巴爷爷。”月玲珑用力摇头,喊了一声,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森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冻土上,额头磕破,鲜血直流,让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多了几分狰狞与凄惨。
不止郑修,所有人对老人的磕头都无动于衷。
霍惑喜忧掺半走上前,低声道:“如此看来,北蛮内出了极大的变故,我认为应立即回报圣上,或许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郑修面无表情,反问:“就凭我们区区两百兵力?”
他知道霍惑所说的“机会”是什么。
霍惑目光一亮:“所以我们目前当务之急,是尽快抵达他们的地盘,找到白秋月。”
郑修没有回答。
霍惑心一横,得知郑修仍在犹豫,便附耳小声道:“难道你不想为郑将军报仇雪恨?”
郑修眼睛闭起片刻,睁开时已如古井无波,不带感情,他朝仍在磕头的森巴微微笑道:“起来。”
森巴面露惊愕,赤王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森巴一时不知所措。
月玲珑同样惊讶地看着郑修,若有所思。
森巴顾不上擦拭额头的血迹,将联姻一事的前因后果道出。
正如月玲珑之前所说,北蛮虽然被广义上称作一个“国”,实际上却是一种以氏族为单位的群居统合结构。十大氏族轮流选出“狼王”,统领北蛮。
这一代狼王自从二十年前那一役后,身体日渐衰弱,落下伤病。其余九大氏族早已蠢蠢欲动,月之氏族部族坐落处土壤肥沃,让不少氏族眼馋不已。
碍于族规与荒原生存法则,其余九大氏族虽然早有异心,可北蛮这些年仍能维持表面上的稳定。
可不久前,狼王一道指令,直接让全族炸了锅。
他要将心爱的掌上明珠,有“北蛮第一美女”之称的公主月玲珑,嫁予大乾和亲。
早在此之前,十大氏族有资格争夺下一代狼王位置的年轻一辈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谁能迎娶狼王之女,才有资格当新的狼王。
他们不全是觊觎公主的美色,主要是争一口气。
所以,狼王这“和亲”的举动,直接让北蛮二十年的隐患彻底爆发,无数将月玲珑视作未来老婆的年轻勐士们怒发冲冠,从四面八方跨越荒原,前往月之氏族讨个说法。
不少人认为,狼王老了,湖涂了,才干出这种傻事。
北蛮与大乾打了数百年,其中仇怨深根蒂固,哪能轻易说消便消?
就连处于漩涡中心的月玲珑公主本人,以及负责谈判的“月巫森巴”,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狼王刚做出这个决定,族中震怒时,月玲珑与森巴已经在前往大乾的路上,他没等其余九大氏族表态,公主已经出发。
“王爷!狼王其实一早就吩咐老朽,公主未来的夫君,只能是郑氏后人!”
“什么!”闻言,所有人都是勐地一惊,怪不得三位皇子争了近两个月,也没能得到北蛮公主的垂青,原来这驸马爷早已内定是郑修。
几人一琢磨,想起郑修与月玲珑之间复杂的身份与世仇,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郑修身上。
郑修早就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冲着自己来的,对森巴的话,不觉意外,他平静问道:“为何?”
森巴捂着额头,浑浊的双眼望着公主,神情纠结,欲言又止。
郑修目光冰冷,刚抬起手。
不远处裴高雅反应快,刚挽起裤腿,准备出脚。
“不要!”月玲珑已经被杀怕了,郑修一抬手便死一人,一个眼神又死一人。月玲珑冷漠的面孔上出现了一抹哀求的神色,她死死抓着郑修的衣袖,两眼泛红:“我爹……他说,他告诉我,二十多年前,他答应了一事。”
“我出生后,若是儿子,就与你当结拜兄弟,若是女子,便与你……结成夫妻!”
“我爹说,这是一个承诺!一个与……故友的承诺!”
蹭!
刹那间,霍惑,沉石宗等人,背嵴发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暴退几步,远远离开了郑修。他们惊骇地望着郑修身后,空间扭曲,仿佛那里打开了什么,可怕的气息压在他们胸口,让他们难以喘息。
下一秒,郑修掐住了月玲珑的脖子,将瘦弱的少女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说,”
赤王声音冷漠,比冰雪更寒冷,比黑夜更深沉。
“你爹与我爹,”
“是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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