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的天穹之上,邢云霄坐在云端,仰头望向那仿佛近在迟尺、又触之不可及的倒悬楼阁。
云当然是不能坐的,但在他这里却仿佛变成了棉沙发。
“从来没见你逃过。”
脑海中,陈念无奈问道:“怎么这种时候反而逃了?”
邢云霄摇摇头:“自从天地异变后,我做坏人的时候比做好人的时间长多了。”
他低下头叹道:“在做卧底那段时间里,我知道自己是在扮演一个恶人,因此他们恨我骂我、要杀我,我都无所谓,这是理所当然的,但……”
陈念接过他的话:“但是现在你怕他们知道真相后依然无法原谅你,你也无法再说服自己了,是不是?”
邢云霄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心坚如铁。”
他缓缓道:“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可以承受一切生死离别、也是我自己主动选择走向黑暗,可没想到我其实这么脆弱。”
“邢兄弟你想啥呢?你不脆弱。”陈念失笑道:“你要是脆弱,天底下所有人都是碎玻璃了。”
邢云霄苦笑一声:“但我真的很难过自己这一关,他们中有这么多人因为我而死,过去我能用‘乱世总要死人’来说服自己,但现在我要重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他们会不得不接受我仍是自己人这一事实,但他们不会忘记曾经有那么多朋友、战友因我而死,我很难想象自己要如何面对他们。”
陈念沉默了。
“甚至……”
邢云霄喃喃道:“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布局者,人也好、神也罢,他们于我而言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实现目标的棋子,我不想自己回去之后仍是这样的。”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是个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这时,苏合香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飘来。
她踩着一柄飞剑、衣袂飘飘地来到了云端。
邢云霄自然是早就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却也依然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我的?”
“啧,邢大神仙,别以为你特别能打就无所不能啦。”苏合香翻了个白眼:“要论小花招,我可比你多多了,通识天道了不起啊?不知道我在你身上留了印记吧?”
邢云霄先是一怔,随后恍然一笑:“你那会儿拍我肩膀的时候?”
“是呗。”
苏合香来到他身边,从飞剑上跳了下来、同样一屁股坐到了云端上:“看出来你心态不对了,就怕你熘走,故意留了一手。”
邢云霄笑笑:“来劝我的?”
“谁来劝你?你都睥睨天下了,这点心结自己就能搞定,还用我劝?”苏合香撇了撇嘴:“好久没见陈念了,你把他弄出来和我聊聊天呗?”
邢云霄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劝自己跑来这儿干嘛?
但他只是点点头:“陈念的魂魄和我的身体毕竟不是真正融为一体了,时间长了会变虚弱,别聊太久。”
“知道了知道了,有你在,你还能让他魂飞魄散了不成?”苏合香催促道:“快点快点。”
邢云霄嗯了一声,伸手摘下了自己脑袋。
他那伤痕累累的躯干上,胸口紧闭的双眼睁开、腹部的嘴也咧了开来。
“哈喽,合香!”
控制着无头身体的陈念笑眯眯地挥手打起了招呼。
苏合香打了个冷颤:“咦!你这个样子好恶心!”
陈念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不是吧你,是你要和我聊天的诶,看到我就这个反应?”
一旁只剩下个脑袋的邢云霄也不满意了:“这可是我的身体,你说我恶心是几个意思?”
“臭男人就是恶心!”苏合香说着,随后嘻嘻笑了起来:“见到你活蹦乱跳的,真好。”
陈念这才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就属你命最不好。”苏合香抿嘴道:“死两次了都,但也就你命最好,死两回都能活好好的。”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陈念失笑:“你把我喊出来就为了说这个啊?”
苏合香耸耸肩:“不然呢?就瞎聊啊,难道还要劝边上那个纠结怪吗?人家现在是佛门之主、人间下凡仙无冕之王、天道认可的救世主……”
“喂喂喂。”邢云霄打断了她:“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其实合香说得有道理。”
陈念无奈道:“邢兄弟,虽然你自己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受,但现在的你身份确实不一样了,做的事、想的事,本来层次就应该更高一些。”
“你说得太委婉了。”
苏合香接过话道:“邢云霄,你要知道,你既然选择了这一切,你就应该承受它们。”
邢云霄童孔微缩。
“别怪我说话难听。”苏合香继续道:“你以为你是卧底这件事公布后,我们好受吗?当初你在安夏市杀陈念、抢三坟的时候,杨清源、安夏他们俩可是全程知道你是卧底,他们要看着你杀人的!”
“我也一样,我带着这么多人、用了这么多年重建琼华宫,琼华宫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就是精神寄托,你知道刚刚琼华宫塌了之后有多少人在偷偷抹眼泪吗?白猿人都消沉了!”
“现在我们要向他们公布真相,你以为我们就好受?他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了?”
她伸出手捏成拳头,往邢云霄脑袋上锤去:“就你高尚!就你牛逼!就你玻璃心!”
邢云霄被她说得眼睛亮亮,任由她抓着自己头发敲打也无所谓,还是陈念连忙伸手拦了下来:“算了算了,香哥,算了。”
苏合香气呼呼地收回手抱在胸前,瞪着邢云霄:“知道了吗?你现在是老大!所有人都听你的!你这种时候做得再好再多、也一定会有人不满意、会有人戳你嵴梁骨!”
“你和我们一样,就活该承受这些!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想当英雄?”
邢云霄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想开了。”
“想开啦?”
苏合香冷笑:“老娘叭叭说了半天,你一句话说想开就想开了?想得美!我还没教训够你呢!”
她站起身,叉着腰开始反复念叨,陈念在边上一句话不敢说,邢云霄连连求饶。
天穹中云卷云舒,只有这一片云始终未动、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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