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越发感觉李鸿章那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概括得实在太到位了,晚清民国的各种思潮非常复杂、多元,甚至互相矛盾。
单单在文化方面,就有极度崇洋媚外的,还有极致保守排外的。
有人觉得李谕是西学先锋,自然就有人觉得他是黄皮香蕉人,甚至还有人觉得他是朝廷鹰犬。
哎,都怪基础教育不到位啊。
今天要不是严复留了一手叫来警察,真的不好收场。
确切说,目前北京城刚刚设立的警察部,城里的人更喜欢叫做“巡警”,就是受以往“巡捕”二字影响。——其实租界里的警察在民国时期仍旧被称作巡捕。
巡警们的到来很快镇住了场面,好在火车员没有打开车门,闹事者只是打砸了火车窗。
李谕坐回汽车,看到严复和辜鸿铭身上或多或少也有鸡蛋液以及烂菜叶,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二位大人,对不住了。”
严复不以为意:“疏才兄弟勇气可嘉,看得我一把老骨头激情昂扬。”
辜鸿铭说:“我观察了一下,他们似乎并非自发前来,而是有预谋有组织。”
李谕问道:“辜师傅指的是这些闹事者?”
辜鸿铭点点头:“你看他们离去的方向,并非四散而去,而是朝着同一个大致方向。但具体是谁组织,需要后续调查。”
李谕说:“算了,保守势力向来势大,在这个刚刚废除科举的关头,更不好查,保不准查到哪位王公贵族。反正咱也不是没有仰仗,现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
严复赞同道:“疏才兄弟看得透彻,和他们争斗,只会牵扯精力,说不定还会掉入对方提前设好的瓮中。”
李谕说:“全是无可奈何,即便他们被有心之人利用,但抵制美货的初衷还是好的。”
辜鸿铭讶道:“莫非你一点都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不过抵制方式还需要拓宽。自己民族工业进步,有了贸易顺差,还需要担心美货?”李谕说道。
严复多少了解一些经济方面的内容,回道:“顺差不是容易事,我们没有那么多拿得出手的东西。”
李谕好整以暇地发动汽车,边开边说道:“严师傅不用着急。”
——
回到家洗了个澡,李谕看到吕碧城和近卫昭雪正在摆弄从奥地利运过来的那架钢琴。
吕碧城说:“这么精致的乐器,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学起。”
近卫昭雪出主意道:“我听说京城有一个很好的钢琴老师,是从法国来的。”
李谕好奇问道:“难道是东交民巷里法国大使馆请来的?怎么一直没听过。”
近卫昭雪说:“这位钢琴老师如今是普通人的身份,嫁给了一位中国人。”
“法国钢琴老师,嫁给了国人?”李谕纳闷道。
近卫昭雪说:“而且你们有可能听说过此人,因为她嫁给的是裕庚的另一位儿子裕馨龄。”
果然还是搞情报的信息更加及时。
裕庚的几个孩子竟然都在历史上有名有姓。
李谕说:“竟然是裕家!”
“他们在四年前结了婚,那名法国夫人叫做吉纳维芙”近卫昭雪说,“当时这场跨国婚姻可是惊动一时。”
李谕算了算,四年前,也就是说他们是在法国结的婚,确实有点新奇。
“如此说来,还是西式婚礼。”李谕说。
近卫昭雪点点头:“他们在法国一间大教堂完成了婚礼,登上过法国报纸的头条。”
后世跨国婚姻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可如今的文化差异才叫真的差异,而且是千差万别的差。
李谕和裕家关系很好,打听到了住址后带着吕碧城去登门造访。
裕馨龄在与法国夫人成家并归国后,单独住进了一个小宅子。
李谕两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争吵声。
“你不可以再抛头露面做一名钢琴老师!”说话的是裕馨龄。
“为什么!我在法国时就是一名钢琴教师,这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职业。”法国夫人吉纳维芙反驳道。
“但这里是中国,一名结了婚的女人不可以上门做什么钢琴老师。”裕馨龄嗓门提高了几度。
“就算不能出去做钢琴老师,我去参加文化沙龙为什么也不行?”法国夫人吉纳维芙继续反驳。
“这与抛头露面没有区别!”裕馨龄声音仍旧很高。
“你是在限制我的自由!”吉纳维芙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不管你怎么想,必须按照我说的做,照顾好孩子就是你最大的本分。”裕馨龄说道。
李谕已经听出来了端倪,婚后的生活看来与吉纳维芙热恋时的幻想并不相同。
李谕咳嗽一声,敲了敲门。
屋里的裕馨龄说道:“你小点声,客人来了以后还是按我说的,场面上的事情先学会做足。”
吉纳维芙生气道:“你要面子,难道就不顾及我了?”
“这件事以后再讨论!”裕馨龄撂下一句话,便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大门打开,裕馨龄讶道:“竟然是帝师大人,快请进。”
李谕道:“打扰了。”
李谕进门四下一瞧,这座宅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四合院,只有三面有房子。
裕馨龄来到主厅对吉纳维芙说:“快看茶!”
吉纳维芙并不是很情愿,眼见裕馨龄要发火,李谕连忙说:“不用的,实际上我们这次来是想请尊夫人作为我府上的一名钢琴教师,当然了,学生是我的夫人,阁下可以理解为是夫人们之间的沟通。”
吉纳维芙眼睛一亮。
此前吉纳维芙一直想的是自己开个钢琴班,裕馨龄才不同意,如果是与大红人的夫人交流钢琴技术,则未尝不可。
裕馨龄也想到可以借此缓解一下夫妻矛盾,于是说:“好吧,我同意。”
吉纳维芙高兴坏了,她已经好久没有摸到钢琴,当下就要去李谕府上看看。
临走时裕馨龄说道:“天黑之前务必回到家,这是妇道。”
吉纳维芙听见这些词就头大,坐上李谕的车就催促着赶紧走。
李谕自然是没时间学钢琴,但可以趁此机会学学法语。
吉纳维芙看到李谕家中的钢琴时震惊坏了:“这是……奥地利的贝森朵夫!天哪,我没有看错吧,竟然在北京城里!”
李谕说:“是奥地利的斐迪南皇储送给在下的,至于多好我也不清楚。”
“我甚至担心自己的手指会亵渎这件神圣的艺术品。”吉纳维芙说。
李谕笑道:“如果让它静静摆放在这儿,无人会弹,才是真的亵渎。”
吕碧城和近卫昭雪都对钢琴很感兴趣,一起要学。
吉纳维芙专业素养还是可以的,但乐理方面的东西李谕不是很感兴趣,而且钢琴学起来太难,自己还是去找梁敦彦研究一下游美学务处,也就是清华学校的事情。
清华学校由于背靠庚子赔款,所以资金方面不用担心。
唯独需要注意的是现在京城有两所大学,另一所京师大学堂是朝廷奉旨办学,号召力肯定非常强。
而在京城再办一所大学,就要和京师大学堂直面竞争,袁世凯的北洋方面有意多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至少与京师大学堂齐头并进。
好吧,一开始就产生了竞争。
来到梁敦彦的办公场所时,唐国安已经在这儿,另外还有学部主事范源廉。
——都是对清华创建立过功劳的人。
梁敦彦指着座位说:“疏才兄弟请坐。”
然后接着说:“国禄(唐国安字)已经拟出了一项大体的方案,主要是考虑如何进行招生,疏才兄弟先看一下。”
李谕接过文件,大体翻了翻,然后说:“我没有太大意见,唯独建议在注重选拔留美学生的同时,可以考虑同时开设四年的中等教育与四年的高等教育。高等教育自然是大学堂应该有的样子,但是如今的生源情况各位想必很清楚,根本不足以支撑大学的招生。所以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同期培养。”
唐国安说:“疏才兄弟的建议非常有价值,我考察过日本国三十年来的教育,也是大学教育与中小学教育同时推进,甚至大学要落后数年。我们可以将前四到八年作为过渡期,等第一批学生归国后,运转便会好起来。”
梁敦彦问道:“学制八年,会不会过长?”
李谕说:“并不长,而且有庚子款项,完全不用担心学费的问题,好好培养自己的学生才是要紧事。”
“既然监督与总办两位意见一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按照这么办,”梁敦彦接着转向范源廉,“静生(范源廉字)今日拟出招录通知,散发到各地,我们要在全国选取优秀士子。”
范源廉拱手道:“静生定不辱使命。”
梁敦彦又说:“国禄、疏才,你们两位通晓西学,选拔之事还要多多费心。”
两人回道:“大人放心。”
应征者从全国各地赶过来估计要数月之久。
但李谕没法闲着,得去瀛台给光绪“补课”。
其实也说不上补课,因为光绪听数理化生这些课程基本只是当做科普,学得非常粗浅。
上完课后,李谕没来得及走,被例行监视着的李莲英叫去了西苑仪鸾殿慈禧处。
等在殿外的还有严复。
李谕问道:“严师傅,有什么事?”
严复说:“听张百熙大人说,似乎是关于留学生考试。”
“留学生考试?”李谕纳闷道,“前段时间我们不是刚做完?”
严复摇摇头:“是留学生归国考试。”
“归国考试?”李谕头一次听说。
严复说:“我也颇为疑惑,不过想来是因为科举废除后,朝廷需要开辟新渠道取才。”
李莲英进去一会儿后出来说:“两位请吧。”
李谕远远看见殿中慈禧正在与一名穿着西装的中国人交谈。
严复小声对他说:“那位是外务部右参周自齐大人。”
李谕知道他,周自齐同样是清华创建的功臣,在北洋政府时期做到过一把手,影响十分大。
慈禧对周自齐说:“你进献的这台电影机器不会再坏了吧?”
两年前慈禧七十大寿时,英国公使进献了一台电影放映机和几部影片,在宫内放映,为寿诞助兴。不料这次放映极不顺利,刚放映了三部影片,发电机突然发生意外爆炸,险些炸伤人。
慈禧受了惊吓,大怒,于是视电影为不祥之物,此后宫内再不准放映。
周自齐说:“机器是美国最新生产,我专门从纽约买回来。”
慈禧仍旧心有余季:“你可要找专业点的人。”
此时李谕和严复已经走到近前,慈禧对他们说:“事情都知道了吧,哀家要对留日归国的学生进行考试。第一场考他们的专业课,出题以及阅卷就由你们二人负责。而第二场殿试,还是在保和殿举行,皇帝以及哀家亲临。”
李谕心头暗骂,这尼玛不还是会试然后殿试的套路吗。
严复同样眉头一紧,想不到慈禧会出这种馊主意。
不过这次她连问都没问直接说出来,显然已经做了决定。
慈禧这人大家都了解了,执拗得很,两人没办法,只能照做:“臣等一定办好差事。”
慈禧对自己的决策似乎很满意:“过去留学者归国后无法成为进士继而入仕,哀家算是给他们敞开了大门,他们一定感激得很。”
一旁的庆亲王奕劻连忙拍马屁:“老佛爷洪恩之下,普天之下所有的学子一定都士气高涨。”
“嗯,”慈禧对奕劻的话很是受用,“把他们召为朝廷所用,总好过这些人在日本国投靠康梁还有那个讨厌的孙文然后和朝廷做对。”
奕劻说:“老佛爷英明神武!”
李谕看向袁世凯,他也嘴角含着笑意。
李谕完全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这些人归国后,早晚还是归北洋。
慈禧晚年昏招迭出,可以说是亲自给大清挖好了坟。
这些留过洋的学生就算进入朝廷,也成了袁世凯的人。而那些没进入朝廷的留学生更是大多数,到了后来几乎全是反清主力。
所以说搞新式教育是必然的,而新式教育正是锤烂大清的一记重锤。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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