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毕,礼堂内掌声雷动。
商陆下台就熘了,他尿急东张西望地找厕所,一时没找到就趁着外面天黑人少跑出来,过了马路躲在树下冲着树根撒野尿。
好一泡尿,热气腾腾,来势汹汹,所过之处积雪消融,冲出小小的壕沟,随着膀胱内静水压逐渐下降,满腔的忧虑似乎也跟着一起排出去了,他在慢慢地放空,商陆满足地叹了口气,拎着裤腰带抖了两抖,悠悠地注视口鼻呼出白色的水汽卷动着消散。
“监理?”
商陆手一抖,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把裤子一提,跟中了一枪似的。
“监理……监理?”
背后有人叫他,语气略有些犹豫,商陆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申姜裹着厚厚的大衣站在马路对面。
商陆尴尬地挥挥手,还好外头光线暗,她看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申姜眼睛一亮。
两人在礼堂门口的阶梯上蹲下来,瑟瑟缩缩的,呼呼哈哈的,女孩第一句话就把商陆给噎住了:
“你在那儿小便么?”
“我……”商陆想了半天,找了个看上去不算太离谱的理由,“我刚刚看到树上有只黑色的大鸟,在那儿看鸟呢。”
“哪儿有鸟?”申姜探头。
“已经飞走了。”商陆说。
隐隐的,背后的礼堂中传来热烈的欢呼和叫好声,不知是哪个部门又上了台攒劲的节目,商陆扭头瞄了一眼,大门里灯火通明,深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春联的字写得洒脱恣意,151里铁定没有这种书法高手,多半是后方送的,一边是辞旧岁岁岁有余,一边是迎新年年年亨通,都是好话。
好几个部门的人忙了几个月就为了今天晚上这台戏,重要性可见一斑,春节是现代人类世界里最重要的节日,其次就是清明,大崩塌后的社会全面停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元气,传统节日在这种氛围下反倒逐渐占据了应有的地位,无所适从的年轻人们不知如何构建一个成熟的社会,只能从沿袭传统入手,从腊八开始算起,到元宵结束,一个春节可以过很长时间。
“如果天使趁这个机会打过来怎么办?”商陆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申姜说,“放假不放制度,大年夜里基地司令和政委都要站岗呢。”
在节假日保持战备状态是从人类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但天使想必不会在意这个,它们不会理解人类社会里特地重视某些日子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天使而言,或许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往后的每一秒都一模一样。
申姜和商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也不说自己追出来是要做什么,反正就不想回去看节目,坐得冷了女孩就站起来跺跺脚,她折了一根小木棍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蹲在商陆面前给他讲些与天使相关的基本常识——比如说四维空间里长程力不再遵循平方反比率,比如说四维空间里很难形成大结构,所以天使其实都是很小的东西,比如说四维流形的测度人类永远也不可能主动探知,但是有办法估算——商陆听着听着注意力就集中在了对方的眉眼上,申姜低头讲得那么认真,精心打理过的额发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趁着对方没注意,商陆的目光稍微大胆起来,他端详申姜白皙的额头,眉眼汇聚处像是起伏的远山,眼角还残留着亮晶晶的妆彩。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申姜都是个独特的姑娘,她是人类世界里屈指可数的天才,是驾驶巨械保卫全人类的英雄,她能站在舞台上唱汪峰的歌,能给你讲广相和黎曼几何,她还很好看。
“监理!”申姜忽然抬起头,商陆猝不及防,跟她看对了眼。
商陆下意识地后仰身体,在对方美丽但是逼人的强大气场中保持安全距离,不过申姜没放过他,她保持着注视的姿态,目光中逐渐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申姜又问出了那个老问题:
“监理,你说咱们之前见过么?”
“刚刚就见过。”商陆摸不着头脑,“在舞台上。”
“我是说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申姜的说法愈发奇怪,“我老觉得你有点眼熟……”
“姐姐你不脸盲吗?”
“脸盲才对,脸盲能让我不受五官长相的干扰,直接洞察最深层次的本质。”申姜总有自己的逻辑,“你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是食堂里饺子的味道,我今天晚上吃了一大碗,嘴里都是韭菜味儿。”商陆哈了口气,“不信你闻闻。”
申姜立马表现出嫌弃,她一巴掌把商陆推开,“滚远点!”
商陆也觉得身上冷了,他起来跺脚转圈,对申姜说:
“领导,觉得熟悉或许是大脑给你的错觉,人类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大脑会凭空生造出很多不存在的东西来填补空白,有些是梦里出现过的东西,有些是从别人那儿看来听来的内容,被大脑拼拼凑凑当成自己的了,你其实没有见过我。”
“说不定是前世见过呢?”
“前世也没见过。”商陆说。
“别说得好像自己真经历过前世似的。”申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冻得梆硬的巧克力,抬起头递给他,“喏,冷吧?补充点糖分暖暖身子。”
商陆接过巧克力拆开包装啃了一口,居然还是酒心的,申姜说得对,长时间待在雪地里他四肢都快冻麻了,如果不是贪图和申姜独处的时光他早该滚回温暖的大礼堂里了,但是跟与漂亮又厉害的姐姐贴贴比起来,冷点又算什么呢?
商陆觉得正常人很难不被申姜的魅力吸引,无论男女,她就是男女通杀的类型,智商超高行事果决有勇有谋还能干掉天使,厉害也就罢了,居然还送巧克力给你吃,谁能拒绝这样的姐姐?
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里吃一块漂亮姐姐送的巧克力,那温暖得就像刚刚那泡尿撒在了裤裆里,一路温暖到脚底啊。
“吃了我的东西就要帮我干活……来,监理,帮个忙。”申姜坐台阶上,把头低下去,撩开头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她包里取出一支注射器举高,递到商陆眼前,“帮我打一针,你能看到接口吧?”
细细的一支一次性玻璃注射器,密封好的,内部是粘稠的透明液体,商陆用手指轻轻弹了弹。
“PDMA-PAAM注射剂。”申姜解释,“用中文叫做聚多巴胺甲基丙烯酰胺-聚丙烯酰胺凝胶注射剂,它是iEEG-BCI系统的稳定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一针。”
商陆坐到申姜身边,他能看到女孩后脖颈上的接口,与其说是接口,不如说那是一个一直开放不可愈合的伤口,被芯片、微电子结构、金属和塑料外壳修饰起来的伤口,商陆看着那个嵌入血肉的黑色接口,心中忽然恶寒,他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讨厌这东西,它就像一只寄生虫,汲取宿主的生命力。
“嗯?怎么了?”申姜问。
商陆回过神来,摇摇头,伸手按在女孩的后颈上。
申姜勐地惊叫一声耸起肩膀把脖子一缩,倒吸一口凉气,“我日!”
商陆缩回手。
“你手好冷啊。”申姜瞪着眼睛说,“怎么跟个死人一样?”
“气血两虚,所以手足冰凉。”商陆回答,“我舍友说我是这个毛病。”
“那别用手碰我哦。”申姜把脑袋歪过来,一只手撩着头发,距离近到商陆似乎能嗅到衣领里似有似无的幽香。
商陆把注射器扎进申姜的后脑接口,将稳定剂缓缓推进去,女孩皱起眉头,一直嘶嘶地抽凉气,后背上的鸡皮疙瘩都在微微发抖。
“这东西比你的手还凉。”
申姜再抬起头来时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两行鲜红的鼻血挂在嘴唇上,商陆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她的脸,申姜头昏脑涨的,没来得及挡住他。
“喂……”
申姜反应过来时商陆已经把手缩了回去,他捻了捻指尖的鲜血,申姜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商陆的神色又止住了,她说自己脸盲所以不受五官干扰能看到本质倒也不算是假话,她此刻就能准确地感知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在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冷下去,就像是大冬天撒在裤裆里的尿凉了之后那样一路紧紧地冰冷到脚底。
商陆的眼神复杂,他在憎恶什么东西,他又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是有攻击性的眼神,仿佛要给谁迎头痛击,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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