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州衙内。
韩琦和韩绛听完黄州知州刘固的汇报后,也犯起了难。
这个桉子太难判了。
棉麻商人许久钟和贫民头目王洪聚众斗殴,导致百姓伤亡,有罪无疑。
但是许久钟到底有没有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
还需要揣度。
当下,全天下都关注着此事呢!
如果判罚许久钟抵制国策,那等于变向承认天下富商地主的土地都应该无条件分给百姓,不分就是抵制国策。
摊丁入亩,是将人头税合并到田税,不是打土豪分田地。
这样做,无疑会造成天下的富商地主们的抗议,他们的财富也是通过努力赚来的,而不是大风刮来的。
如果判罚许久钟不算是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
那天下的很多富商地主可能不再售卖土地,大宋的土地兼并还会一直成为顽疾,除非不断提高田赋,不然仍旧无法解决。
但提高田赋,乃是暴政行为,也是非常短见的做法。
若此事只是在黄州境内有影响,各打三十大板,慢慢也就压下去了。
但现在闹得全国皆知,那就需要给天下百姓一个明确的说法了。
甚至可以说,此桉的成败将关系到摊丁入亩之策的成败。
所以,必须要慎重再慎重。
……
州府衙门后院。
黄州知州刘固见两位相公也没有好办法,不由得焦急地说道:“二位相公,为今之计,是要先解决商人罢市、工人罢工、以及百姓静坐的问题啊。再这样下去,很容易发生动乱!”
韩琦捋了一把胡子,点头道:“行,这个不难解决。”
一刻钟后,三人出现在黄州州衙前。
商人、工人、农民们见有大官前来,阵仗非同一般,很快便安静下来。
“咳咳!”
韩琦走到人群中,高声道:“黄州的父老乡亲们,老夫乃是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这位是三司使韩绛,我二人奉官家之命,主理黄州持械斗殴桉!”
听到此话,人们都纷纷抬起头来。
韩琦与韩绛之名,百姓们都是听过的。
一位是大宋首相,一位是主管天下之财的财相。
二人亲自前来,意义非同一般。
韩琦继续讲道:“官家非常重视此次桉件,并且交待我二人,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老夫在这里向大家表态,朝廷不会让穷苦的百姓无地可种,也不会凉了那些为大宋出过力的商人地主的心。此桉将重新审理,不久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大家如果相信朝廷,相信官家,便都散了吧!商人便去经商、工人便去务工,农民便去务农,全聚集在这里,对谁都没有好处!”韩琦高声说道,眼神里满是真诚。
很快,百姓们便散去了。
他们罢市罢工静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官府施压,而今桉件重审,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黄州知州刘固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很快。
赵顼令徐虎告知了韩琦、韩绛二人,他来到黄州的消息。
赵顼打算暗访,了解民情,然后令韩琦和韩绛以官府的名义,了解当下百姓和商人地主们的诉求。
二人知晓官家也来到这里,不由得又涌起了十足的信心与干劲。
……
这一日,午后,天气炎热。
赵顼和徐虎出现在黄州乡下,一处简陋的茶棚下。
此刻,茶棚下还坐着四五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一看便是干完了体力活,来这里喝茶乘凉的。
“掌柜的,来两壶茶!”徐虎喊道。
八月份的黄州,又热又潮,只要出门,浑身都是湿的,让人非常难受。
很快,凉茶端上。
赵顼咕冬咕冬喝了两大碗凉茶,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时候。
一旁的汉子们聊着聊着,聊到了斗殴桉。
赵顼不由得侧耳听起来。
“摊丁入亩乃是朝廷的国策,目的就是整治那群商人地主,他们能敢和朝廷斗吗?他们拥有那么多田地,本就吃不完,分给我们又怎么了?”
“对。朝廷这个政策好啊!没地便不交税,我们可以使劲生孩子了。希望朝廷下一步,将那些大地主的田地都收回去,重新分配,给我们每人分十来亩地,到时我们都不愁吃穿了!子人就再也不用看那些商人的脸色了!”
“你想得怪美!万一遇到洪涝灾害,还是有可能颗粒无收,哪有那些商人赚钱!”
“你懂什么,当下朝廷的目标是让天下没有饿肚子的百姓,如果颗粒无收,朝廷一定会给我们发粮食的,以后即使天天睡大觉,都饿不住了!”
……
听到这些汉子的议论,赵顼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他没想到百姓竟然是这样理解摊丁入亩之策的。
他想起了一句话:救贫不救懒。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朝廷一系列的富民新法没有错,摊丁入亩的国策也没有错,但是这一系列举措,朝廷使劲使的太大了,那些中上层的富农商人使劲使的太大了,而很多底层的百姓完全是被推上来的。
故而,他们产生了一种不劳而获的想法。
他们认为,有朝廷“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在,即使他们不努力,不奋斗,朝廷也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的。
一瞬间,赵顼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理想化了。
忽略了人性的恶、人性的懒、人性的自私。
而这一类人,正是朝廷“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主要需要救助的人。
但是,大宋无论如何强盛富饶,天下还是会有穷富之分的,这是不可改变的。
绝对不能不断牺牲富人的利益去帮助底层百姓,必须让他们自己学会从穷苦中爬出来。
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
不应该是朝廷使大力,而是让百姓有干劲,有自己努力才能丰衣足食的想法。
简而言之:当下朝廷对底层百姓太好了,让他们产生了不努力也不会饿死的想法。
朝廷如此做,或许在十年以后,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能让大宋短暂地实现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
但其一定是畸形的。
一定存在着大量需要吸食他人鲜血才能存活的寄生虫。
这样的底层百姓,不是朝廷需要的,甚至会变成毁坏大宋江山的隐患。
当日晚。
赵顼和徐虎来到一座装潢颇为豪华的酒馆,听到了一些士绅文人的聊天,发现他们看得非常通透。
“摊丁入亩之法,本就是牺牲商人地主的利益,让穷苦百姓从高价的人头税中解脱出来,这是一项好国策,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穷苦百姓有了朝廷撑腰,便觉得自己可以拥有更多的土地,想要强抢商人们的土地。我觉得,朝廷如果想要极力完成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宏大目标,定然还会维持原判,断定许久钟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
“非也。此法策没问题,但是在执行时却是问题重重,现在全天下都在看着我们黄州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并非是天下的问题,而只是个例!”
“因为我黄州田地,种植桑、麻、棉者较多,此三种作物,可造纸、制作衣被、其商品性是大于粮食作物的。所以商人们不愿出售商品。你看看江南那些商人,特别是那些做海上贸易的商人,他们屯田地吗?根本不囤,因为田地的利益太低了,种一千亩地种十年能有多少收益?田地不值钱,但意味着朝廷有分富人之财给穷人的倾向,朝廷若判定许久钟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会失了全天下商人的心。”
“虽然天下穷苦百姓要远远高于商人地主,但是从为大宋交纳的税赋而言,商税可是比田赋高多了!朝廷敢凉了天下商人的心吗?”
“刘兄,此言差矣。你要明白摊丁入亩之策的施行,乃是为了达成“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很显然,判定许久钟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更易于让田地落于百姓之手,朝廷若不维持原判,那如何才能达成“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
听到此话,一群文人都不说话了。
若朝廷将此目标当成最迫切的事情,那一定会维持原判。
凉了天下商人的心又如何,如今朝廷官员众多,兵力强盛,哪个商人敢造反。
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无人敢反对。
赵顼听完后,几乎一夜未眠。
在第二日又听取了一些穷苦百姓、文人商人的讨论后,不由得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当日晚,赵顼带着徐虎来到了黄州州衙。
韩琦、韩绛和黄州知州刘固连忙前来迎接。
很快,四人聚在了衙门后厅。
赵顼看向三人,道:“三位,你们都先讲一讲,此事该如何处理?”
韩琦和韩绛都看向刘固。
大宋朝堂议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往往都是官阶低的先说,唯有此,才能出真话。
刘固想了想,道:“臣依然坚持原判,并认定许久钟有抵制摊丁入亩的国策之错。原因只有一个,为了早日实现“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摊丁入亩之策,商人地主阶级们已经遭到了损失,为了大局,只能让他们在田地上再忍让一番了,以后在商贸上再进行补助就是。”
随即,韩绛开口道:“臣这几日,查阅了一番黄州的商贸情况,黄州之所以出现这种矛盾,其实是个例,因为黄州的商贸发展极为依赖田地,故而商人地主们不愿意卖地,导致一些穷苦百姓种不上地。臣也认为,应该为了摊丁入亩策略的迅速推进,让更多的田地重归于民,牺牲商人地主的利益,认定许久钟是抵制了摊丁入亩的国策!”
“韩相呢?”赵顼问道。
韩琦犹豫了一下,道:“老臣……老臣觉得从大局出发,也应该维持原判!”
赵顼听完后,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唉,你们呀,你们都是为了朕考虑啊!朕提出的十年内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一道枷锁!”
赵顼喝下一口茶,道:“朕曾以为,只要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我们的新法便算是彻底成功了,这个初衷并没有错,但是执行时,朕直到昨日才知道,我们用力过度了!”
“判定许久钟抵制摊丁入亩之策,确实有利于更快地消除土地兼并,商人们虽有怨言,但在朝廷强大的实力面前,他们只能选择接受。但是这样真的利于我大宋发展吗?”
“昨日,朕听到有百姓讲,朝廷为了完成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可能还会给百姓分田地,即使百姓们不耕作,整日睡在家里,朝廷都不会让其饿着。朕听到这话,直接就傻眼了,朕当时就觉得,如果在百姓这样的认知下,实现了这个目标,没有任何意义。”
“如此做,很多穷苦百姓还不是不能自食其力,需要朝廷官府供养,朕想完成这个目标,不是图名,而是想让每个百姓都能在良好的大环境下,通过自己的勤奋,完成自己的目标。而不是将饭喂到百姓嘴里,让其强行吃饱!”
“朕决定了,让天下再无饥馑之患的目标可以推迟,但是绝对不能让摊丁入亩变成一场百姓享受朝廷福利,富人被无限制剥削的行为。即使在朕的有生之年达不到这个目标,朕也不愿图快,让底层百姓成为朝廷的蛀虫。”
“这个世界注定是有财富差距的,想要无饥馑之患,百姓们必须自己学会努力奋斗!”
“另外,随着商贸的发展,田地带来的利润相对将会越来越低。朕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商贸致富而放弃土地。未来,拥有大量土地的不一定是富人,但擅于经营的商人一定是富人。未来,定然有很多人不愿意屯田,只要我大宋的商贸够繁荣,每一户穷苦人家都会分到土地,只是这个时间会稍微长一些,但朕愿意等。”
……
听到赵顼这番话,韩琦、韩绛、刘固三人都有些傻眼。
此刻,在他们眼里,赵顼已经不仅仅是大宋的皇帝,而是圣人。
唯有圣人才拥有如此深远的眼光,唯有圣人才能做出这种可能不利当下,但绝对利于未来的伟大决定。
“官家,真乃圣人也!”三人齐齐拱手道,眼神里满是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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