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的剑是快剑,有人说我的剑是绝剑,还有人说是无情剑。
这些说法都不是很准确,因为我的剑能快也能慢,能绝也能缓,能冷漠无情也能手下留情,全都在于本心。
我的剑是求胜的剑,我拔剑是为了获得胜利,听起来似乎很庸俗,似乎是辱没了对剑道、对武道的追求。
但我从不觉得庸俗,因为任何人拔剑都是为了求胜,哪怕独孤求败出招的时候,也是以获得胜利为目标。
当我以求胜作为目标,那么无论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拔剑出鞘,不会有任何真气滞涩、心绪变化。
比武争胜,胜者生,败者死。
二十年前没能与柳生一剑决斗,二十年后相遇,这一战在所难免!”
说话功夫,薛衣人把最后一块鲈鱼吞入腹中,气机也从清冷变为战意。
柳生一剑缓缓走入树林,漆黑的衣袍带着地狱般的杀机,他在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生命早已属于刀法。
“薛衣人?”
“柳生一剑?”
“二十年前,我该与你一战。”
“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晚了。”
“不晚,时间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你觉得是现在,我却觉得是在二十年前,是在完成当初未竟之战。”
柳生一剑的语气很诚恳。
无论他多么的嗜武成痴,他终归还是凡俗之人,人生在世,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未免太过可悲了一些。
柳生一剑提及二十年前,因为那是他这一生最值得怀恋的日子。
当他把这个时间忘掉,他的刀法就会彻底大成,同时这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刀,也会杀死最后一个人。
——他自己!
薛衣人不知道柳生一剑的想法,两人绝不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不过薛衣人很清楚的知道,柳生一剑提及二十年前,不是因为他还活在二十年前,而是他早已不在乎失败。
唯有不在乎成败的人,才会把失败作为此生最值得怀恋的回忆。
秋风如刀,寒雾渐起。
薛衣人白衣如雪,静静的站在一株百年梧桐树下,就好像是来自于地狱的九幽冰凤,要为世间带来死亡。
柳生一剑黑袍如墨,右手轻轻地握在刀把上,浑身上下都环绕着让人窒息的死气,比薛衣人更加的寒冷。
他就像是一块冰,一块千万年不化的玄冰,能够把人的灵魂冻僵。
他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似乎都是空门,薛衣人的剑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如果薛衣人真的拔剑,后果便是在剑气临身的刹那,被柳生一剑挥刀斩成两半,同样的,如果柳生一剑挥刀斩向薛衣人,也会被剑气洞穿咽喉。
两个武道精要是快狠准的人,此刻却不能抢夺先手,当然,他们也不能后发制人,先后对于他们毫无意义。
李瑾瑜端坐在一颗大树上,浑身气机收敛于体内,好似是一块朽木。
高手相争,必须全神贯注,李瑾瑜是两人决斗的见证,但却不能有任何的干扰,否则这一战会变得毫无意义。
胜利者不会有喜悦,只有惆怅,失败者则是只能带着遗憾去地府。
所以李瑾瑜化身为朽木,既不会干扰微风,也不会摇动落叶,甚至是天上的流云,也不会因李瑾瑜而变化。
一片黄叶悄无声息的落下。
强者交锋,天人交感,这片黄叶因两人气机而落,恰巧处在两人中间。
黄叶翻腾旋转,缓缓坠落,所有人都明白,黄叶飘落眼前的刹那,便是两人出剑的时刻,只不过柳生一剑和薛衣人身高不同,柳生一剑稍高一些。
即便身高仅仅差了半寸,在分秒必争的决斗中,也是天与地的差别。
柳生一剑拔刀。
天地间掠起耀眼的红芒,好似把天空斩成两半,把白云从中剖开,洒落点点鲜血,洒落瀑布般的地狱洪流。
“铮!”
刀芒好似拨动天地间的琴弦,发出摄人心魄的魔音,狂暴的杀意疯狂冲击薛衣人的脑海,薛衣人眼前已经不再是秋叶丛林,而是尸山血海。
“锵!”
薛衣人拔剑。
他的剑比寻常宝剑长了四寸,不是追求一寸长一寸强,而是这样的宝剑最适合他,与他的身高臂长完美贴合。
神兵不是越强越好,而是越契合自身越好,天下神兵数百上千,为何铸剑城仍旧是剑客圣地?因为铸剑城可以为剑客量身打造最契合的宝剑。
初生的神剑,就好似是嗷嗷待哺的婴孩,被剑客的剑气剑意温养。
宝剑能够成长到什么地步,完全依赖于剑客,这是绝大多数剑客最为期待的事情,薛衣人的宝剑亦是如此。
他手中这把宝剑,是出道之时,亲身赶赴铸剑城,请铸剑城大师铸造。
三十年过去,这把剑沾染无数高手的鲜血,早已和薛衣人融为一体。
薛衣人心念一动,宝剑便已经自动落入到手中,剑光闪电般亮起,电光火石间,向柳生一剑刺出了六剑。
他的招式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李瑾瑜平生所见的高手剑客,以薛衣人出剑最为迅捷。
古陵逝烟不算!
古陵逝烟快的是人,不是剑!
薛衣人快的才是剑。
没有西门吹雪精纯,没有叶孤城那么高远,没有燕十三的杀意,相比于独孤求败,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他的剑就是快,快的超越身体的极限。
就好像楚留香的轻功,陆小凤的手指头,薛衣人出剑的时候,剑锋变得空蒙蒙的,好似云雾一般缥缈无定。
剑气如黄河之水,连绵不绝,又如滔天海啸,一发而不可收拾。
刀芒剑气对轰在一起。
这是慑人魂魄的刹那,也是惊天动地的刹那,阴霾遍布的天地间,突然大放光明,好似落下鹅毛般的白雪。
时隔二十年,武士刀和宝剑终于对轰在一起,鲜血和白雪的初遇,同时也是两位高手心灵之光的极限绽放。
柳生一剑只觉得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在震颤,他渴望这种感觉,他体内流淌的热血迫切渴望更强烈的冲击。
薛衣人无悲无喜,在刀与剑分出胜负之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内心。
剑光蛟龙般展动,两条人影飞跃在剑光中,黑衣与白袍,鲜血和白雪,汇聚成光暗交汇、踏雪寻梅的图景。
刀芒压不下剑气,剑气也压不下血色刀芒,两种截然相反的强招,竟然融合为一体,化为冷肃至极的杀机。
李瑾瑜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小看了柳生一剑,他的刀法竟然随着战斗不断提升,好似一头解开枷锁的野兽。
不仅小觑了柳生一剑本人,还小觑了他手中那把武士刀,那把刀显然经过无数杀戮,刀下亡魂不少于千人。
柳生一剑是武林人士,而不是征战沙场的宿将,能够造成这等杀伤,已经是十足十的恐怖,如果非要给这把刀一个评价,甚至比温柔刀更胜一筹。
这把刀只不过是百炼精铁铸造,原本早就会被斩断,只不过刀的主人是柳生一剑,才让这把刀绽放出光辉。
唯有柳生一剑能使用这把刀,也唯有这把刀,能发挥柳生一剑的刀法。
等到柳生一剑陨落,这把刀就会失去全部锋芒,随风而逝,化为微尘。
能把寻常的百炼精铁刀,温养到这般地步,柳生一剑当真是如神似魔。
足下大地寸寸崩裂,扩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以两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顷刻间蔓延六七十丈。
沿途花草树木,尽数化为齑粉。
李瑾瑜足下树木,也没能逃脱毁灭的命运,因为李瑾瑜不能出手,不能对两人的比斗,造成一丝半点干扰。
李瑾瑜御风凝云,以平日里哄孩子耍乐的手段,在足下凝结出云朵。
看起来似乎是腾云驾雾的神仙,实际上只是武道手段,类似于李沉舟的驭虚踏空绝世奇,都是虚空悬浮。
风吹过,卷起漫天黄叶。
薛衣人驾驭剑光飞空而起,如同急速掠起的惊鸿,天地间的一切好似全部都消失,唯有惊世骇俗的剑光。
这并不是镜花水月,也不是漫天黄叶真的消失,只因为柳生一剑必须对此全神贯注,不以目视,只以神遇。
柳生一剑的眼中只有宝剑,只有那把古朴稚拙,但却快如闪电的宝剑。
宝剑泛起灰蒙蒙的剑芒,划过超乎人间美态,具乎天地至理的线条,美轮美奂的线条,比秋日落叶更加凄美。
明明是快狠准的剑术,但却拥有如诗如画的美感,好似一位擅长妙笔丹青的大画家,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墨韵凝厚,气势雄峻,偏偏又是一气呵成,让人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做得快,是熟手,做得好,可以称之为好手,做的又快又好,那才是真正的高手、妙手,才能称之为绝世。
柳生一剑不懂得欣赏书画,但却懂得欣赏武道,越看越是觉得欣喜。
手腕轻轻一翻,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刀鸣清音,好似是来自于十八层地狱的魔咒,又若九天云外传来的天籁。
刀锋泛起凄厉的血芒,恍若千丈瀑布奔腾而至,发出千军万马崩腾咆孝的声音,杀气染红半边天空。
“铛!”
刀剑交锋,气芒纷飞。
青天白日中忽然闪现万点星光,又好似是城内的万家灯火,璀璨的灯火烟气凝为一股,化为神而明之的剑气。
李瑾瑜双眼微眯,心知此时已经战到最为激烈的时刻,柳生一剑和薛衣人都已经拉满了弓弦,又像是蓄满了河水的堤坝,轻轻一触,便是雷霆万钧。
看似引而不发,实则不得不发。
他们的气机已经融为一体,稍有异动便会出招,无论谁后退半步,亦或是有退却之心,便会被敌人强招斩杀。
他们没有退却的理由。
柳生一剑无牵无挂,如果死在薛衣人剑下,他只会觉得此生无憾。
薛衣人同样没有了牵挂,可以全身心的做“薛衣人”,而不是薛庄主。
“波!”
空气中传来水泡破裂的声音,两把神兵在这惊雷闪电之间,凶狠至极的对轰在一起,发出摄人心魄的爆鸣。
薛衣人的剑化为万千剑气,好似周天星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又好似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在变与不变、动与不动的平衡中,剑锋变为了月光。
月光洒在身上的时候,剑气同样会落在身上,月光无所不至,剑气亦是无所不至,世上有什么能挡住月光?
看到薛衣人精彩绝伦的一剑,李瑾瑜忍不住为之喝彩,好在提前布置出了隔音气罩,绝不会用任何方式,对两人进行干扰,半点干扰都是犯罪。
柳生一剑面色涨红,虽然他的武功内外俱佳,但却挡不住月光。
不能挡,只能攻!
血色寒芒冲天而起,刀锋化为阴森恐怖的血月,又像是恶魔的童孔。
雪亮如银的刀锋好似深潭,血色刀芒则是映入水中的月牙,如同镜花水月般梦幻,近在迟尺却又远在天涯。
刀剑相撞的刹那,柳生一剑的佩刀轰然炸裂,但他竖掌成刀,顺着气流轻轻一挥,便是三四丈长的刀气。
柳生一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今连自己的兵刃都已经舍弃,他已经舍弃了一切,只余下这招无情刀芒。
无情无我,无敌无畏。
柳生一剑的双目变得血红,眼眶之中流出血泪,他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已经被刀气摧毁,只能用千锤百炼的灵觉把握月光般缥缈灵透的剑芒。
“嗤!”
柳生一剑的胸口被剑芒洞穿。
“噗!”
薛衣人胸口挨了一记掌刀。
“好……剑……法……”
柳生一剑缓缓吐出三个字,随后躺倒在了地上,永远的失去了呼吸。
薛衣人嘴角溢出鲜血,手中宝剑寸寸崩裂,秋风一吹,化为烟尘。
李瑾瑜飞身从树上落下,抬手点了薛衣人几指,以一阳指为他疗伤。
薛衣人叹道:“无情之刀,好个无情无我的无情之刀,柳生一剑不愧是东瀛的天才,刀法已经到了绝路。”
李瑾瑜道:“正因为如此,他才需要挑战强者,用生死的压力,找寻突破的机会,即便今日未死,即便他的武功成功突破,最终也会走向灭亡。”
薛衣人道:“从柳生一剑折断佩刀开始,他的生命便宣告完结,无论这一战谁胜谁负,他都必死无疑。”
薛衣人说的绝不是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道理,而是柳生一剑发出最后一招的时候,已经舍弃自身的一切。
没有朋友,没有仇敌,没有对手,没有兵刃,甚至没有世间的一切。
舍弃自己的一切换取绝命强招,那么这个“一切”,显然包括生命。
李瑾瑜笑道:“可惜了,原本我还觉得他会挑战我,毕竟我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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