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道玄的话,柳明月的声音略微有一丝局促。
“抱歉,是我多言了。”
身为一棵树,她确实有些话痨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清风后来中了进士,担任观阳县的县令,一做就是十年,他兢兢业业,克己爱民,却因为不擅长交际逢迎,而得不到晋升。”
“我知他有鸿鹄之志,那时我已经成功晋升阳神境,志得意满,便施法帮他测算天机,助其高升。”
李道玄心下了然,怪不得夏清风做了十年县令都不得晋升,之后就如有神助一般,频频巧立大功,快速升至登州刺史。
不过柳明月多次泄露天机,恐怕也承受了不小的反噬,修为才多年没有进步。
“本来这一切都很顺利,清风也终于一展抱负,他兴修水利,打击豪强,整顿吏治,让登州风貌焕然一新,可惜好景不长。”
“清风他刚直不阿,打了那有着蝗神刺青的小混混,惹得流言四起,起初他并不在意,直到巨野县真的遭了蝗灾。”
“这个戴着电母面具的小姑娘前来巨野县调查,她很聪明,察觉到了我和清风的联系,生出了疑心,不过她的修为尚浅,当时并未找到我的真身。”
李道玄想起贾火曾说过,电母在去过巨野县后,便命他派人监视夏清风。
李淳风也是在那时收到了电母的传书,信上说登州遭了蝗灾,刺史夏清风疑似与妖魔勾结,她准备彻查一番。
“两日前,清风趁夜赶来,他担心蝗灾会席卷登州,向我求一个破蝗之法,当时我便知道不好,因为这个小姑娘,便悄悄跟在他身后。”
“找到我的真身后,小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与我斗法,她年纪不大,所学的雷法却极为高明,肉身可化雷霆,我一时都没能拿得下她。”
“不过好在她道行尚浅,一百招之后,便耗光了大部分法力,清风向她解释,但她全然不信,还称清风意图毁掉登州之粮,用最后一丝法力,向朝廷传送了一封书信。”
李道玄想起李淳风拿出的电母所写的第二封书信,字迹潦草,而且还只写了一半,看来除了因为形势紧迫外,法力也不够用了。
“夏清风勾结妖魔,企图——”
最后没写完的字,应该是企图毁掉登州之粮。
如果柳明月所说属实,那电母此次办事确实有些急躁了,或许这也和她修炼雷法有关,心境修为不够,力量又突飞勐进。
“我知道这封信传到朝廷后,清风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便劝他和我一起离开大唐,可他却拒绝了,并恳求我告诉他破蝗之法。”
柳明月的声音有着一丝感慨。
“他这个人呀,固执得要死,说什么身为刺史,就算是死,也不能让百姓饿着肚子,却不想想,朝廷的屠刀都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他的坚持和恳求下,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李道玄澹澹道:“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不错,其实在巨野县遭受蝗灾时,我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并非是纯粹的天灾,而是人祸,其中牵连颇深!”
李道玄眼中光芒一闪,对此事颇为关心,道:“详细说说。”
“是,巨野县发生蝗灾时,我曾出手相助,当我回来时,却发现有一些人在我所居的山谷附近,挖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青铜盒子,看上去非常古老,上面还有许多符纹和禁咒。”
“我本想出手将他们拦下,但那青铜盒子中传来的气息让我忌惮,再加上我刚斗完蝗虫,消耗了不少法力,便只能看着他们远去。”
李道玄隐隐觉得这件事至关重要。
“那些人长什么样子?”
柳明月十分肯定道:“他们虽穿着汉衣,但容貌却和汉人有所差异,其中领头的人我认识,便是登州长史贾火!”
“此人多次和清风作对,若非清风阻止,我早就想施法教训他一番,所以绝不会看错!”
听到这话,李道玄心中一动。
贾火此人身上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绝对有着另一层不可告人的身份。
“说回前文,你帮夏清风想出了怎样的破蝗之策?”
“我算出天机,告诉他,在一日后傍晚的小清河边,会有一个骑驴老妇经过,她便是蝗神,也是此次蝗灾的操纵者。”
“我让他在那时上前恳求蝗神,三拜九叩,献上贡品,点燃符纸,请蝗神打道回府,宽饶登州一回。”
“此事万分凶险,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我劝他不要去,他却不听,没办法,我折下一根本命柳枝,让他带在身上,一来可以护身敛息,二来我也能以此为耳目,看到当时的情形。”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
楼翎忍不住问道。
柳明月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再响起时,多了一丝抹不去的忧伤。
“没有,清风或许已经死了。”
“是我算错了,那晚路过小清河的,不是蝗神,而是瘟神。”
李道玄目光一凝。
“清风看到瘟神拿着一个葫芦,准备往小清河中投放瘟毒,我当时不断提醒他,让他赶紧逃走,他却迟迟没有动。”
柳明月声音中的哀伤越发浓郁。
“他说自己在齐郡为我准备了一件礼物,可惜不能亲自带我去看了,说罢便冲了过去,抢过了瘟神手中的葫芦,将所有的毒药全部吞入了腹中。”
楼翎和吕纯良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撼。
夏清风以凡人之躯,竟然敢于和瘟神作对,甚至为了保护齐郡百姓,不惜将瘟毒全部吞下。
这样的勇气和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我赠予他的柳枝断掉,瘟神也发现了他,之后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只知道很快瘟神就找到了我,企图将我杀死。”
“不过那时的瘟神似是刚刚苏醒,实力并不算很强,奈何我不得,为了增强实力,他一边困住我,一边将巨野县的百姓纷纷毒死,吸收他们的病痛和恐惧,壮大自身。”
“面对实力大增的瘟神,我渐渐不敌,只能勉强支撑,说起来这戴着电母面具的小姑娘也帮我一起迎敌,她非常英勇,自身被瘴气所伤,还想着帮我断后,让我告知朝廷。”
“只可惜,在瘟神的包围下,我们谁也没走掉,若非道友及时赶到,再等上数日,恐怕我们就要一起身死道消了。”
柳明月终于将前因后果全部讲清,听得楼翎和吕纯良唏嘘不已。
他们没有想到,登州之事,居然如此复杂曲折。
若她所言属实,那夏清风不仅没有勾结妖魔,反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他吞下了瘟神之毒,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李道玄默然不语,久久没有说话,眼中却露出一丝担忧。
……
齐郡。
“药王前辈,咱们终于到啦!”
长乐背着个药篓,显得异常兴奋,雀跃不已。
她终于来到了齐郡,马上就能和师父见面了,嘻嘻,到时候师父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师父若是骂我,正好有药王前辈在,可以替我说说好话。
孙思邈抚须微笑,望着长乐的目光十分慈祥。
这段时间的同行,他发现这个出身龙虎山的小姑娘格外聪慧,只是旁观他为病人施针熬药,就能领悟其中的玄妙,短短数日,医术便初窥门径了。
而且她有着一手神乎其技的木行神通,能轻易找到各类草药,辨别药性,甚至是增加草药的药力,简直是一个天生的医道奇才!
孙思邈准备等见了她的师父后,和对方商量一件事。
他想让和珈跟着自己学习医道之术,不必拜师,她依旧是龙虎山的弟子,他孙思邈不要任何名分,愿意将全部医术倾囊相授。
只要和珈以后能多开义诊,多为百姓免费诊病,便足够了。
当然,他也有些担忧,龙虎山乃是道门牛耳,高门大派,连威震天下的大唐国师都是龙虎山的弟子,对方未必会看得上自己的医术。
行走在齐郡城中,看着街上纷飞的柳树,满眼的绿色让人心神舒缓。
“药王前辈,这里的空气好清新呀!”
长乐深吸一口气,笑道。
孙思邈笑了笑,道:“这位刺史倒是有心了,须知气分两种,一清一浊,血液的流动便在于气,体弱气虚,脏腑较弱者,久居于林木之间,呼吸清气,可得改善。”
两人继续走着,慢慢到了小清河边。
不知道为何,长乐突然生出一种危险的感觉,体内的法力在加速流转。
孙思邈停下了脚步,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噗通!
一个行人突然倒了下去,她面色滚烫如火,浑身抽搐,脸上长出了一个个疮疤般的疙瘩,明明是炎炎夏日,却不断喊着冷。
其他人想去搀扶,却被孙思邈勐地喊住了。
“离她远点,这可能是瘟疫!”
哗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群立刻如鸟兽般逃散,纷纷捂住口鼻,眼中满是恐惧。
瘟疫,在古代几乎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一个地方若是发生瘟疫,很快就会传播开来,然后就是一茬一茬的死,到最后甚至会变成一座空城!
得了瘟疫的人,可谓神憎鬼厌,大多会把全家都拉入深渊。
就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得了瘟疫也是九死一生,连府里的丫鬟都不敢去照顾,只能奄奄一息,服药后听天由命。
“娘!”
女人的孩子却没有害怕母亲,七八岁的年纪,勇敢地朝着娘亲跑去,想要扶起她。
长乐一把抓住了他,然后打出了一道长生符。
金光入体,那女人不再抽搐,表情舒缓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随着时间过去,脸上的疙瘩逐渐有溃烂之势。
长乐一怔,这可是师父亲手所画的长生符,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也能消晦气驱百病,但对这女人而言似乎效果不大。
“没用的。”
孙思邈走过来,神情凝重道:“她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疫毒侵入,破坏殆尽,药石难医,你的符箓能让她暂时吊住性命,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纵然以他的医术,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回天乏力之感。
如果能再早一点发现,或许还有希望。
长乐看着怀中哭泣的小孩子,轻咬红唇,结印调动乙木之气进入那女人体内,做着最后的尝试。
效果是有的,但只要她一停下,女人的病情就迅速加重。
孙思邈轻叹一声,毫不避讳地走到那女人身前,以银针在她头顶的诸多大穴上连连刺下。
针尾轻轻颤动,仿佛有气流涤荡其中。
女人的面色似乎好看了些,长乐也不再继续消耗法力。
“药王前辈,她还有救吗?”
孙思邈摇头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便总要尽力试一试。”
说罢他起身,望向四周。
“面对瘟疫,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其传播的根源,然后将其阻断,否则一旦彻底传染开来,将是一场难以控制的灾难!”
行医多年,他并非是第一次遇见瘟疫。
疫病各有不同,但阻断其传播,往往是战胜它的关键,只有先将瘟疫的源头控制住,才能去研究解药。
哗啦!
水流涌动,飘起一具尸体。
身穿紫色官袍,面容清瘦,眼角有一块水滴状的青色胎记,泡得发烂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半截柳枝。
尸体的皮肤透着诡异的黑紫色,甚至连他周围的河水都被染上了一丝颜色。
顺流飘下,浮浮沉沉。
孙思邈的童孔勐地一震,连忙喊道:“小清河,原来是小清河,快,将那具尸体打捞起来,立刻焚毁!”
然而却没有人响应他的话。
噗通!
噗通!
两岸的行人如下饺子一般倒了下去,都出现了和女人一般的症状,或轻或重,或急或缓。
他们都曾饮过小清河的水,或是用小清河的水洗过果蔬。
孙思邈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
……
巨野县。
李道玄眉头微皱,望向齐郡的方向,道:“夏刺史以命服毒,固然令人钦佩,但他的尸体,现在又在何方?”
楼翎和吕纯良心中一震。
对呀,夏刺史吞下了瘟毒,那他自己岂不就成了毒药,按理来说他是必死无疑的,但为何这几天从未见齐郡中有人发现夏刺史的尸体?
要么是夏刺史还活着,要么就是……他的尸体被藏在了某个地方!
“走吧,我们回齐郡。”
李道玄准备带着两人离开,但想了想,还是对着柳明月说了一句话。
“或许我知道夏刺史想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柳明月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闻言愣了一下。
“他在齐郡种下了十万棵柳树,今年正好长成,微风拂过,柳海如烟,若是有时间,不妨去看一看。”
虚空生起波澜,李道玄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山谷中,只剩下一株晶莹如玉的柳树,在风中轻轻摇动。
叶落如雨,簌簌作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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