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皇帝喜出宫野游,最初是某个下午出来一趟,并不过夜。
但渐渐的,这个默契被打破。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德二年,出了一次行刺天子的大事。
那一次把张太后吓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后来为了安全,宫里出了力,在外寻了一处庄园。
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讲,哪怕不回宫,天黑之后也能有个去处。
庄园一开始被命名为御园,朱厚照这个混蛋有些奇怪的想法,下令将其改为天上人间。
可惜置了这处园子,他来得也不算很多,平日里就是有人洒扫、注意清洁,如此而已。
也因为来的少,为免铺张浪费,他并没有同意把里边儿装饰得多么富丽堂皇。
但他喜欢竹林、湖水,湖水里还可以种养荷花,到了夏天、也就是眼下这会儿,荷花盛开,漂亮不说,还能有莲藕、莲子可以就食。
小湖里再养上几条鱼,实在需要放松的时候便到此处当个钓鱼老。
他才不管那些个御史说的什么玩物丧志之类的话,明明是劳逸结合才能效率更高,当皇帝再爽,也不能一年到头没个休息的时候。
有时候乘个小舟,躺上半日,偷得浮生之闲,换换脑子之后他也会清醒不少。
张璁这个原本的知县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寻他的人也不讲清楚,至于皇帝本人,他只在殿试的时候有幸远远的看过一眼,但那会儿紧张,而且直视皇帝乃是不敬,所以根本看不仔细。
什么模样就更加不知道了。
于是乎当朱厚照沿着湖中修筑好的弯曲石道向他走来之时,他还傻傻的盯着皇帝看。
弄得朱厚照有些疑虑,见张璁一直不低头的,他问:“刘瑾,你没告诉他是朕要见他?”
“没有陛下的旨意,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喔……你就在此处吧,不要跟着了。”朱厚照点点头,心中泛起思绪。
“奴婢遵旨。”
这样,一直走到近身,张璁才微微弯腰拱手执礼。
来人衣着光鲜、贵气十足,任谁见了也知道不是寻常之人。
不过他却没往宫里的方向去想,因为来人带了一个女子,看着也不像婢女,皇帝也不会带着妃子来的吧?
张璁其实还是懂得礼数的,贵人家中的女卷不要多看,所以他只瞥了一眼,看清面容之后便迅速转移了目光。
京师之中衙门多,想活命,像这种细节都得注意。
“在下张璁,见过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寻在下又为何事?”
“我免贵姓王,是……”朱厚照刚就已经起了玩心,他开始胡诌,“是威宁伯,这位乃是舍妹。”
“有礼了。”张璁客气的说。
“坐吧。”朱厚照手中扇子不停,“妹妹,你坐左边。”
王止听着感觉有些奇怪,妹妹……
找个什么身份不好啊,这是故意要当她的哥哥么?
张璁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对方是威宁伯府,他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准备随机应变。
坐下以后,朱厚照说:“张兄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当日当堂写的话,早已在京中传遍了。根源者在天下耕田日益集中,如此则民日益困、田日益荒,而赋税、徭役未减,使民更困,国家之财赋,日以益缺,数十载之后,吾不知国之赋税、将安出哉?这番惊世骇俗之话,是出自你口吧?”
“威宁伯过誉了,当日是心中悲愤,言辞激烈了些。”
“难道你后怕了?”
张璁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在下说过的话,在下自然是认的,后怕哪里谈得上。便是这条命,本身也是捡回来的。”
“有骨气!”朱厚照大赞一句,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今日之所以邀张兄前来,也是因为这几句话。”
张璁压了压声音,略显尴尬的讲,“恕在下直言……”
“啊……”
“在下所说的占田的人,就是……就是……”张璁觉得奇怪呢,本来就差指名道姓骂你们这些勋贵了,你怎么还觉得我说的好?
额……
朱厚照一敲桌台,“我乃朝廷的伯爵,为的是朝廷,是陛下,哪会有什么私心?”
张璁眼睛一亮,“伯爷高义,在下佩服!”
王止在边上憋着笑,皇上不正经的时候还真是好玩得紧。
“客气客气!张兄,容我问一句,你此番讲的是如此康慨激昂,直指天下之弊,却不知可有什么办法能为朝廷去此顽疾?”
“办法,其实陛下已经使了。”
“什么?”
“正德二年,天子下令清退京畿之地所有皇庄与官田,还田于民,这便是办法。得民心者得天下,后来鞑靼入侵,京畿百姓与朝廷同仇敌忾,正可说明此法之对。”
“天子脚下,毕竟容易些。那些边疆之地、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当如何?”
“威宁伯是指什么?”
“也是听人谈起,在陕西,朝廷官牧马场的草场被圈占,在各地边镇,军屯之田地也被占去大半,致使军户贫无立锥之地,无田以后,军户要么逃亡、要么破败,边军的战力大不如前。将,只顾圈地敛财,兵,则连生计都没有着落。这不正是你说的,耕田日益集中,百姓日益穷困吗?”
谈起这个,张璁也觉得痛心。
“在下以为,天子既然懂得京畿之地还田之理,也必定知道军屯、草场也一样需清理,只是缺乏一个时机罢了,时机一到,也不是不可为!”
“你觉得可以为?”
张璁认真的说:“这并非可不可为的事,而是不得不为之事,伯爷也说了,边军军户连生计都没有着落,若是朝廷视若无睹,往后更会发生不可预料之事。”
“不可预料之事?”
朱厚照想到了,士兵哗变吗?
张璁则不敢多讲了。
“但也有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处置不慎,说不定还有倾覆之危,便是如此,你也觉得此事不得不为?”
“伯爷……见过真正贫穷的百姓吗?”张璁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朱厚照摇头,“没见过。他们过得如何?”
“丰年,勉强充饥,灾年,卖儿鬻女。天下生民如此,若是真的去看了,便不会有那么多顾虑、疑惑与纠结了。就是做不成,那也要做。”
朱厚照觉得有些震撼,他想过各种张璁可能会说出口的深刻的道理。但没想过是这么平常的理由,平常到他这个其实知道百姓现状的人都忽略的程度。
是啊,哪有需要那么多的利弊、好坏的分析。什么朝局形势了、边军反应了,真的看完老百姓过得那个样子,做不做还用想么?
难道做不成就两手一摊说做不了?为了这天下稳当点,再苦一苦百姓?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不是这么强的意志,可能历史上的张璁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哪个聪明人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多大的干系啊,但他还是做了,而且很强硬的做了。
这个人算是来得恰到好处。
也行,就先从草场、军屯开始。
草场、军屯关乎的是军事力量,总算他现在有些部队算是直系,而且北边鞑靼也被重创,如果这种局面,还没有胆子的话,那这个皇帝当得就过于软弱了。
等到军屯清理好了,边军能焕然一新,那个时候,做什么都会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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