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
窦婴走了;
诏书没了;
太后怒了;
殿内众人,也醒了。
不片刻,窦太后也走了;
梁王刘武跟上去了;
天子刘启回未央了;
长信宫宴,便也就散了······
率先离席的,是西席的各家外戚。
在离开长信殿时,除了窦氏外戚的二位老者: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二人,是摇头叹息着走出长信殿,其他人离开时的面色,都无比的精彩;
程、唐、贾三门外戚,几乎是在窦太后离开的那一瞬间,便齐齐从座位上起身,又深深看了眼东席的几位夫人,才行色匆匆的离开了长信殿。
从这几家外戚离开时的神情当中,也不难看出‘同仇敌忾’四个字;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天,这几家外戚的身影,将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未央宫的宣明殿、广明殿内。
至于皇后薄氏,以及已故太皇太后的家族——人丁稀薄到今日宫宴,竟只有轵侯薄戎奴一人到场的薄氏外戚,则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在初代轵侯薄昭‘羞愧自尽’轵侯,薄氏外戚在汉家朝堂,本就愈发势微;
再加上几个月前,太皇太后薄氏驾崩,更是已经将曾经显赫一时的薄氏外戚,彻底推到了悬崖边沿。
现如今,撑起薄氏外戚不倒的,也只剩下皇后薄氏、轵侯薄戎奴二人。
可即便是这二人,如今也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若要说西席的外戚当中,谁人的反应最为不堪,那无疑,就是被今日这场宫宴,吓的差点失禁的栗氏。
——在窦太后愤然离席之后,栗氏外戚的代表,也就是栗姬的父亲,居然不顾这殿内众目睽睽,便要上前找栗姬、刘荣母子!
若不是刘荣面色阴森的抬起头,警告自己的外祖父不要靠近,只怕栗氏一门,就要当着殿内这几十号人的面,就要商量起对策······
等窦氏外戚的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各自在子侄的搀扶下起身,率先离开长信殿,紧随其后的,便是轵侯薄戎奴;
待程、唐、贾三家的外戚也离开,栗氏也在刘荣的警告下默然离去,坐于三个儿子身后的栗姬,才终于缓缓从座位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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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惊骇稍驱散些,又伸出颤抖不止的手,将长子刘荣的胳膊抓住;
转过身,缓缓走过其他几位皇子,以及夫人面前,快走到刘彭祖、刘荣兄弟面前时,栗姬才终是停下脚步。
“今,今日之事······”
“明后二日,各位夫人若有暇,便到凤凰殿聚聚吧······”
惊魂不定的侧过身,将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次撒向程、唐、贾三位夫人,栗姬又继续走了两步。
看到末席的王美人,正满是澹然的抱着皇十子刘彘,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之色,栗姬也是再次停下脚步。
“王美人,记得也要来。”
以一种似是命令,又隐隐带些恐惧的语调道出这句话,栗姬这才正过身,领着三个儿子,朝着长信殿外走去。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时的栗姬,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澹定······
·
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尚冠里,南皮侯府。
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二人,面色五味陈杂的跪坐于上首;
而在二位老者面前,则是已经从酒醉中‘醒来’的窦婴,正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
窦婴是故意的。
这个事,所有人都清楚。
但看着窦婴那倔强,且不带丝毫躲闪的目光,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一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就这么默然对望许久,见二位老者仍没有开口的意思,终还是窦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身前的两位老者一拜。
“作为窦氏子侄,当着陛下,和各位夫人、公子、外戚的面,损了太后的颜面,侄儿万死难赎;”
“如果二位大人要行家法,侄儿,甘愿受罚。”
“——但侄儿愿意接受的,只有家法。”
“如果二位大人打算纵容太后,以国法治罪,那侄儿,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随着窦婴这一番恭敬有礼,却又满是坚定地话语声,二位长者的面上神容,也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终还是更年长的南皮侯窦长君,面带忧愁的叹口气。
“这件事,是太后湖涂了······”
“薄氏的前车之鉴,太后,已经是全然忘记了······”
随着窦长君沙哑、苍老的语调响起,一个发生在短短十几年前的事,也随即出现在叔侄三人的脑海当中。
——太宗孝文皇帝十年,太原发生暴乱,孝文皇帝刘恒随即派出爱将钟毓,前往太原平叛。
奉命抵达太原之后,钟毓彻查暴乱前因后果,最终确认:暴乱的源头,正是当朝外戚——轵侯,薄昭!
因为太原郡发生的暴乱,主要是在轵侯薄昭的封国:轵县;
在暗中推波助澜,导致叛乱爆发的人,也正是薄昭留在轵县,负责治理封国的亲侄:薄贵。
钟毓为人十分正直,再加上皇命在身,便在查明真相之后,用天子刘恒赐予的御剑,于轵县的市集之上,将罪魁祸首薄贵斩杀。
事态发展到这里,其实,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在这时,轵侯薄昭,已经贵为车骑将军,又是太后薄氏的亲弟弟、天子刘恒的亲舅舅。
——太原发生暴乱,罪魁祸首薄贵已死;
只要薄昭在事后,摆出一副‘我和薄贵不熟,他那些事儿都是背着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姿态,就可以把自己从这件事当中摘出来。
但官至车骑将军,有当朝太后薄氏撑腰,自诩为‘从龙功臣’的薄昭,却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钟毓平定太原的暴乱之后,率平叛大军回到长安;
天子刘恒也派除了朝中老臣,到长安城外,替自己迎接一下功成归来的钟毓。
怎料钟毓刚回到长安,薄昭便当着几十位老臣的面,下令家丁将钟毓绑走!
将钟毓绑到家里,薄昭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先是严刑逼供,逼迫钟毓承认自己杀薄贵,是想把天子刘恒交代的使命敷衍过去,好早日回到长安!
之后,又是逼迫钟毓,为自己死去的侄子薄贵披麻戴孝······
而钟毓能得到天子刘恒的赏识,本就是因为钟毓为人正直,刚正不阿;
所以对于薄昭的逼迫,钟毓自是誓死不从。
钟毓告诉薄昭:这场暴乱,是因为你薄昭的错误而爆发,最终,却是我钟毓所平定。
现在,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失,到陛下面前,承认自己‘识人不明’的错误,恳求陛下原谅;
而不是把我这个平定暴乱的功臣,绑在自己的家中,逼迫我为薄贵那个乱臣贼子洗清罪责。
到这里,事态,也依~旧还有转圜的余地。
面对太后的亲弟弟、天子的亲舅舅,钟毓可谓是给薄昭、薄太后留足了颜面!
非但如此,钟毓甚至还给薄昭,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避重就轻,只承认自己看错了薄贵,以洗清自己‘指使薄贵搜刮民财,最终导致暴乱’的罪责。
但薄昭,却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道路······
对于钟毓的好意,薄昭却是恼羞成怒,直接将不愿意‘认罪’的钟毓,斩杀于轵侯府内!
随后,薄昭更是恬不知耻的跑去未央宫,向天子刘恒汇报:陛下!钟毓狗贼拒不认罪,臣已经帮陛下,把钟毓狗贼斩了······
消息传出,长安朝堂无不为之骇然!
就连太后薄氏,都为弟弟薄昭的作为,而感到震惊!
待事态发酵的顶峰,薄昭,也终是走上了无可救药的思路。
——得知丈夫被薄昭斩杀,钟毓的妻子哀痛欲绝,留下一封指责薄昭的遗书,随即在家中自尽!
而钟毓夫人留下的那封遗书,也在丞相张苍的保驾护航之下,最终送到了天子刘恒的面前。
到这时,天子刘恒终于明白过来:太原的暴乱,恐怕正是舅舅薄昭的手笔;
正当刘恒纠结于,要不要找母亲薄太后汇报此事时,宫外再次传来消息:得知钟毓夫人这封遗书的事,薄昭再次恼羞成怒,派人在私下,将钟毓唯一的儿子杀害······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薄昭,已是非死不可。
——薄昭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薄昭不死,不足以安天下!
!
带着这样的决心,以及‘给舅舅留最后一丝颜面’的温情,天子刘恒派丞相张苍、廷尉周兴,携带遇刺鸩酒到轵侯府,劝薄昭自留体面。
怎料薄昭仍就不知悔改,非但不喝下那爵保全家族的鸩酒,反而派人找来了姐姐薄氏,想要借助太后的权力,来使自己逃脱罪责;
随后,得知薄昭‘拒绝给自己留体面’的朝臣百官,就开始日夜在轵侯府外唱挽歌,以吊唁仍旧在世的轵侯薄昭。
最终,依旧没有被朝臣百官的挽歌、吊词‘说服’的薄昭,被天子刘恒召入了宫中。
待薄昭走入宫中,发现天子刘恒给自己设下的‘活人祭’,才终于死了心,在自己的灵堂前,拔剑自刎······
“从轵侯薄昭那件事之后,薄太后,便再没有过问朝政;”
“即便是在太宗皇帝驾崩,陛下即皇帝位后,成为太皇太后的薄太后,也把长乐宫所有的权力,都交到了太后的手中。”
“也正是从薄昭那件事开始,薄皇后,便再不被陛下所宠爱······”
满是唏嘘的语调,将窦广国、窦婴的思绪拉回眼前,窦长君耸拉着的眼皮间,也不由闪过一丝精光。
“薄氏的衰败,就是从薄昭那件事开始;”
“也是因为在当时,薄太后没有劝阻薄昭,反而试图赦免薄昭的死罪,才让薄氏愈发势微。”
“——到今天,曾经显赫于朝堂之上的薄氏外戚,已经只剩下轵侯薄戎奴一人苦苦支撑;”
“但薄皇后,却又至今没有生下子嗣······”
“等椒房换了人,薄氏外戚,也将正式消失在朝堂之上·········”
摇头叹息的道出这番话,窦长君又侧过身,伸出那如枯树般苍老的手,轻轻拍在了身边的弟弟窦广国的手背。
“我们兄弟二人,命苦;”
“幼年之时,便和太后在战乱中走散;”
“直到先帝之时,太后入主椒房,我们兄弟二人,才得以从那个险恶的矿山中逃出,和太后团聚······”
“但在我们来到长安之后,朝中公卿百官,却因为吕氏外戚、轵侯薄昭的缘故,对我们兄弟二人百般防备。”
“为了让我们兄弟二人,不再变成又薄昭,我们两个老骨头,更是被宫里的老先生,教导了很多年。”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罢相,原本应该继任丞相之位的,本该是章武侯。”
“但为了保全我窦氏,章武侯,也甘愿放弃了成为丞相的机会,从此闲云野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听闻兄长窦长君这一番话,一旁的窦广国,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窦长君所说的这些事,都并不算遥远。
——兄弟二人死里逃生,从那座矿三中逃出,与妹妹窦氏相认,还只是不到二十年前的事;
兄弟二人在整个长安朝堂的严防死守下,完成了长达近十年的‘学业’,证明了自己不会再成为下一个吕氏、薄昭,也就是在十几年前;
至于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免,章武侯窦广国差点成为丞相,却最终作罢,更是发生在仅仅八年之前······
“王孙做的对。”
回想起那段差点成为丞相,却又最终失之交臂的经历,窦广国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抹释然;
毫不迟疑的道出一声‘做得对’,窦广国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抹赞赏之色。
“——我原本可以成为丞相,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学识、德行;”
“而我最终没有成为丞相,是为了避免我窦氏,步曾经的吕氏、如今的薄氏之后尘。”
“现在,太后不知道受到了什么人的蛊惑,居然想要让皇室的旁支庶脉,在嫡系没有断绝的情况下取代嫡脉······”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事,也是对我窦氏、对天下都埋下祸患的事。”
“刚才的宫宴之上,王孙能站出来,阻止太后做出那样不利于天下,更可能导致我窦氏绝亡的事,我们两个老家伙,是没有责罚王孙的道理的。”
听闻窦广国这一番话语,窦婴也不由惨然一笑,随即带着由衷的敬佩,对窦长君、窦广国二位叔叔再躬身一拜。
王孙,并不是说窦婴,是哪家诸侯王的子孙后代,而是窦婴的表字。
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能得到窦长君、窦广国这二位即便在朝野内外,都保守赞扬的‘忠厚长者’的理解,窦婴窦王孙,自也是放下心来。
——有这二位老者在,窦氏的未来,便绝不可能是又一个薄氏······
“对于王孙的做法,我们很支持;”
“但家法,却也不能不请。”
正思虑间,窦长君低沉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窦婴不由得一愣;
待看清窦长君目光中的无奈,反应过来的窦婴,也终是只得缓缓点下头。
“对于宗庙、社稷而言,王孙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忠臣的体现。”
“但在我窦氏,太后,也终究还是王孙的长辈;”
“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如果不受到家法的惩治,那太后,就不会原谅王孙。”
面带苦涩的解释一番,便见窦长君缓缓站起身,走到窦婴的面前,伸手将仍旧跪在地上的窦婴扶起。
而后,窦长君便略带安抚的拍了拍窦婴的手背,眉宇间,也竟带上了疲惫之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太后已经夺去了王孙的宫籍;”
“近些时日,王孙也不要再去寻皇长子了。”
“受过家法,就以闭门思过的名义,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吧······”
“等太后消了气,也不再湖涂了,我们两个老家伙再去长乐宫,婉言劝说一番,太后,应该就能原谅王孙了······”
感受到堂叔窦长君的拳拳爱护之心,窦婴自也只温笑着点点头,而后恭敬的扶着窦长君,坐回到了上首的位置之上。
待两位叔叔重新坐回上首的位置,窦婴才带着儒雅的笑容,重新在二位老者身前跪下身来。
“我窦氏能有如今的荣光,是因为太后的缘故;”
“但要想不步吕、薄两家外戚的后尘,窦氏需要的,却是二位叔叔这样的老者。”
“侄儿这就去自领家法。”
“只希望二位叔叔保重身体,能多看顾窦氏一些时日;”
“也好多教出几个可堪一用的男丁,好使我窦氏,能长久的兴盛下去······”
言罢,窦婴便对二位长辈沉沉一叩首,旋即朝着侯府侧院的宗祠方向走去。
而在窦婴离开之后,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却是相视一笑,又各自摇了摇头。
——今天这件事,太后窦氏,实在是有些太过湖涂;
但有窦长君、窦广国两位定海神针,又有窦婴这样的青年才俊,窦氏,断然不会再不吕氏、薄氏之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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