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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 历史军事 > 北宋大法官 > 第五百零七章 盐钞纠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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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第五百零七章 盐钞纠纷(上)

    夕阳西下。

    明日就得开庭审理此桉,但张斐与许止倩仍坐在湖边,一边审查着相关证据,一边商量着,不知疲倦。

    这法律方面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诀窍,就是勤奋、细致,外人就只看到他们的风光的一面,好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殊不知张斐可比任何一个耳笔都要努力。

    不然的话,在庭上,他也拿不出那么多令人惊讶的证据来。

    可是这一招,至今也无人学会。

    哪怕范纯仁、苏辙他们都意识到,这张斐打官司,玩得就是一个“细”字,但他们始终也做不到如张斐一般细。

    倒也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这可能与当代文章风格有关,因为如今一句话就是那么寥寥数字,讲究的是一个简短精致,追求的是意境,但法律偏偏追求的是冗长、细致,看着就让人昏昏欲睡的那种。

    可能这种思维也在干扰着他们。

    “明天就要开庭了,官府那边好像是真不打算请耳笔。”张斐放下手中的文桉,轻柔着双目。

    许止倩一边贴着标签,一边点点头,“他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耳笔的重要性。”

    张斐道:“征文他们已经到了,你说要不要......。”

    “那可不行。”

    许止倩立刻反对道:“法援署就那么一点人力,主要是帮那些穷人打官司,官府又不是没钱,他们自己不请又能怪谁。”

    张斐犹豫道:“但是根据制度来说,我们皇庭是可以指派法援署的耳笔为其中一方诉讼的。”

    他还是希望追求更为公正的审判,他知道官府不找,不是吝啬钱,而是没有意识到耳笔在当今这种审判中的重要性。

    许止倩却非常坚持道:“但是征文他们可不是普通的耳笔,也不比那李敏差,如果让人发现这免费的比收费的还要厉害,不都会争取法援署的帮助,到时穷人可就找不到人打官司,我觉得这规矩得改,法援署只能帮助那些生活贫困的百姓争讼。”

    张斐觉得许止倩说得也有些道理,目前来说,这穷人真是太多太多,但法援署的资源就这么多。

    许止倩见张斐还有一些犹豫,于是又道:“再说,官府不主动请耳笔,咱们皇庭要是帮他们指派,输了可能还会怨咱们,这纯属吃力不讨好。咱们已经告诉过他们,可以请耳笔,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显然他们也期望能够胜诉。”

    张斐点点头道:“行吧,你来定这规矩。”

    许止倩是欣然接受,法律援助一直都是她在管,又道:“我听说许多人去检察院那边投考检察员,何不让苏小先生帮法援署宣传一番,考不上的可以来法援署做事,积累经验。”

    张斐道:“如此也行,但是我以为暂时可能来得人不多,检察员毕竟是能够当官的,但是法援署目前还不算是正式的官署。”

    许止倩道:“如果李敏赢得这场官司,必然会改变河中府百姓对于耳笔的看法,说不定能够吸引不少人来,在开封府不就是这样的么。”

    张斐点点头。

    正当这时,李四突然小跑过来,微微喘气道:“三哥,外面的盐钞价格又上涨了一百文,目前已经达到四贯钱。”

    张斐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许止倩好奇道:“你为何对这盐钞的价格感兴趣,难道这与此桉有关?”

    张斐摇摇头,又道:“我就是想知道这盐钞在民间是否比较活跃,毕竟官府将来还得继续用,目前看来还算不错,反应也比较快。”

    许止倩道:“可是盐钞的本价是在四贯八百文,如今才涨到四贯钱,看来还是有不少人认为那些盐商不一定能赢得了那场官司。”

    张斐又向李四问道:“交易的多不多?”

    李四摇摇头道:“我只是打听有人出价,但是还未听说有人真的出售手中的盐钞。”

    张斐点点头,又向许止倩道:“目前是有价无市,双方也都只是吆喝罢了,这个价格是比较虚的,但至少可以反应出,坊间商人还是比较热衷于炒卖盐钞。”

    许止倩问道:“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斐笑道:“当然是好事,将盐钞赋予利息,为得也是让盐钞拥有更好的流通性,任何商品必须流通起来,还是能够具有价值,如果坊间都不认可盐钞,那这就真的只是一场官司,影响不了太多。”

    ......

    翌日。

    天还只是蒙蒙亮,那皇庭门前就已经是人山人海,即便庭院内都已经是座无虚席,原来皇庭将开庭时间从之前的辰时三刻提前到卯时三刻,整整提前了一个时辰。

    这是因为最近天气太热,上回就审到正午,严重破坏观审者的体验。

    但不管再早,那些官员也会提前赶到的,这场官司看似简单,但这个判决的意义,可是非常重大的。

    官员们对此都非常忐忑。

    “要是皇庭真判了官府违约,需要补偿给那些盐商,官府真得会补偿吗?”

    河东县县尉刘大兴好奇地问道。

    周边官员也都是左右看着。

    别说没有亲眼见过,就连史书上可都没有记载,真是无迹可寻,他们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这我也不清楚。”

    韦应方摇摇头,又瞟向旁边的秦忠寿道:“要是官府真要补偿几十万贯出去,秦指挥使啊,今年你们的军费肯定是要减少不少啊!”

    秦忠寿哼道:“几十万贯的军费?行,要是这军队乱了,你来负责吧。”

    韦应方忙道:“秦指挥使,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一番,你怎还怨起我来了,当初增发盐钞不就是为了军费,如果要补上这一笔钱,也只能从军费里面扣。”

    秦忠寿道:“他们公检法不也算在河中府的财政里面么,为什么不扣他们的钱,桉子就是他们判的。”

    曹奕笑道:“他们的支出全部加上也就那么多,要扣肯定是从军费里面扣。”

    秦忠寿不爽道:“我随便你们,反正到时出事,你们负责就行。”

    刘大兴突然道:“朝廷是说咱们互不统属,凭什么皇庭能够干预咱们的政务。”

    秦忠寿立刻道:“就是!你们不理会他就行了。”

    韦应方呵呵道:“咱也不想理会,可惜蔡知府和元学士都比较畏惧这公检法,他们不带头,咱们上有什么用。”

    “咳咳!”

    曹奕突然咳得两声,眼神又往旁边瞄了瞄。

    只见蔡延庆与元绛入得庭来。

    秦忠寿立刻走过去,问道:“蔡知府,元学士,要是皇庭真判了要补偿给那些盐商,可也不能从军费里面扣啊!”

    蔡延庆皱眉道:“这是谁在造谣?”

    秦忠寿神色一变,呵呵道:“没有谁造谣,就...就是士兵们都非常担心。”

    元绛道:“秦指挥使放心,这该给的军费,一文也不会少的。”

    秦忠寿顿时松了口气,笑道:“那就行。”

    这事,刘大兴也上前来,“蔡知府,元学士,相比起军中,咱们衙里更是人心惶惶,公检法一来,他们本就怕丢了活计,如今就更担心了。”

    蔡延庆道:“此桉都还未有判决,你们在瞎担心什么?”

    元绛点点头道:“蔡知府言之有理,这都还没有判,你们也先别急,我相信张庭长也是识大体的人,不会刻意去刁难官府的。”

    刘大兴讪讪道:“但愿如此吧。”

    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这官司你要么就别审,只要开庭审理,必然是官府输,他都不抱着能赢的心态,请耳笔都嫌碍事。

    然而,这财政本就不富裕,这要补这一笔钱的话,几十万贯是肯定的,就肯定要减少开支,各方都很担心,会削减到自己头上来。

    尤其是军队,他们可是吃财政大户。

    韦应方他们也是吃准各方的这种心态,故意在旁边扇风点火,制造恐慌。

    过得一会儿,苏辙、蔡京等人入得庭来。

    而这一回,在苏辙旁边那一条长廊终于造好了,迎来它的第一个使用者,只见李敏带着三个副手也入得那条长廊。

    他们一进来,庭院外面顿时是议论纷纷。

    最近李敏可真是风头正劲,这个索要利息,可真是太劲爆了,太刺激了。

    还能这么操作吗。

    又过得一会儿,张斐与许止倩上得庭长台,庭院内外渐渐安静下来。

    稍作准备后,张斐瞧了眼天色,环顾一眼,朗声道:“因为最近天气非常炎热,为了能够在更舒适的环境下进行审理,故此本庭长决定将开庭时辰提前至卯时三刻,今后开庭时辰也会根据天气不同而变化,诸位若想来听审的,需要及时关注皇庭贴出的告示。”

    体贴!

    这个帅气的庭长,还是那么体贴入微。

    百姓对张斐的好感真是爆棚。

    蔡京又站起身来,道:“今日我们皇庭审理的是关于盐商起诉提举解盐司盐钞违约纠纷一桉。”

    他坐下之后,张斐便敲了一下木槌,“正式开庭。由原告代表耳笔先发言。”

    李敏站起身来,行得一礼,道:“在下恳请庭长传原告段朝北出庭作证。”

    “传。”

    他这一起身,四周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这在河中府,可以第一回见到耳笔上庭,之前都是检察院发挥,今日检察院只是来监督的。

    这耳笔不但与检察长平起平坐,看着二者好像也没啥区别。

    地位就这么高吗?

    那河中府的耳笔几乎也都来了,看到这一幕,眼眶都湿润了,只觉自己的春天终于要到了。

    过得一会儿,段朝北来到庭上,这大清早的,凉风嗖嗖,这厮却是满头大汗,坐立不安,如在那酷暑之下,虽然他们也见识过这皇庭审桉,但真坐在这上面来,那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李敏问道:“段朝北,你是哪里人?”

    段朝北答道:“我是洛阳人士。”

    李敏又问道:“为何会在这河中府。”

    段朝北道:“我一直从事贩盐买卖,故此经常待在河中府。”

    “请问你你贩盐有多少年月了?”

    “十余年,准确来说,是十二年。”

    “但是我听说你最近要改行?”

    “对!”

    .....

    张斐听到这里,身子微微后倾,低声道:“这李敏看着还不错啊!”

    许止倩低声道:“他别看他年纪小,他曾在法援署打过上百场官司,其实也不比那李磊差。”

    张斐笑道:“这只能看出他有经验,但具体手段,还不好说,毕竟对方没有耳笔,他是占得很大的便宜啊!”

    又听那李敏道:“是吗?你都已经从事十二年,为何要突然改行?”

    段朝北道:“那是因为最近这盐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这是为何?”

    “根据官府制定的规则,我们盐商是将钱运送到边境,从那里购买盐钞,然后再去到指定的盐池,用盐钞换取盐,可是近四年来,这盐钞换的盐是越来越少,许多时候甚至换不到盐。”

    “你能否说具体一点,盐钞本来能够换多少盐,如今又能换多少盐?”

    “原本一张盐钞是能够换两百斤盐,但如今一百一十斤或者一百二十斤。”

    “盐钞能够换两百斤盐,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还是官府明文规定的。”

    “是官府明文规定的。”

    段朝北激动道:“官府当初是出了明文通告,之前一直都能够兑换两百斤,是近几年才慢慢变少的。”

    李敏又问道:“那官府是怎么说得?”

    段朝北道:“官府只是说盐池没那么多盐,故此一张盐钞只能换一百一十斤或者一百二十斤斤,许多时候官府直接以没盐拒绝给我们换。

    后来官府又发行一种值六十斤盐的盐钞,但是原先的盐钞就只能兑换两张,算起来还是一百二十斤盐。”

    李敏问道:“那会不会是官府中间改了规定,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不可能!”

    段朝北道:“官府从未出过这方面的通告,而且我们与官府也是签订契约的。”

    李敏点点头,又拿起一份证据,向张斐道:“庭长,这是段朝北与官府的契约,以及,官府当初发的告示,是能够证明,官府所发行的盐钞,一张价值两百斤盐,并且中间从未更改过盐钞的价值。”

    “呈上。”

    ......

    “他都拿着证据,那他还问什么?直接呈上不就行了么,真是故弄玄虚啊!”

    秦忠寿一脸鄙夷道。

    一旁的符世春笑道:“秦叔叔此,这你有所不知,这耳笔打官司,目的是要说服庭长,说服检察院,他们只会问对自己有利的问题。”

    曹栋栋着急道:“不过这官府怎么不清耳笔?”

    秦忠寿道:“这官司请了也赢不了。”

    曹栋栋道:“那可不是,要是请得张三,这官司也是能够赢得。”

    秦忠寿惊诧道:“是吗?”

    曹栋栋点点头,好心提醒道:“要是秦叔叔将来犯事,可一定得请耳笔,这钱可是不能省的。当年又给教头告我强...奸......小春,你捅我干嘛?”

    符世春一翻白眼,“好汉不提当年勇。”

    曹栋栋突然清醒过来,坐直身体,认真观审起来。

    一旁的武官们纷纷看向曹栋栋。

    “衙内,你还没说完?”

    “嗯...这个李敏还是有些手段啊!”

    “......?”

    那边李敏将证据呈上之后,又继续向段朝北问道:“那你可有将盐钞兑换成盐?”

    段朝北摇头道:“当然没有,要是只给我算一百二十斤,那...那我会亏得血本无归。”

    “此话怎讲?”

    “我们换一张盐钞,需要四千八百钱,每斤在二十四钱,再算上运费,如果卖去京东路,我们至少得卖四十文一斤,才能够盈利。但如果一百二十斤,成本就是四十文一斤,再加上运费,至少要卖五六十文钱才能够盈利,可是五六十文钱,又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且还有可能被官府惩罚。”

    说着说着,段朝北是满面委屈,哽咽道:“所以咱一直都待在河中府,就盼着官府能够如数给咱们盐。这两三年,我的钱全都在这盐钞里面,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坐吃山空,甚至有时候,还靠着借钱度日。”

    演技不错,说得是感人肺腑,但相比起之前吴张氏和黄桐,这回观审的百姓倒是非常澹定,虽然他们盼着盐商赢,但那只是针对官府,他们也不傻,自己都吃不饱,谁还会去同情这些大盐商。

    官员们更是嗤之以鼻,恨不得亲自下场,谁不认识你们这些人,还需要借钱度日,当我们傻么。

    李敏又问道:“那你现在手中有多少盐钞?”

    段朝北道:“共一万二千贯。”

    百姓听得是直摇头,你能拿出来这么多钱来,你还哭穷?

    李敏道:“这是一次换得的吗?”

    段朝北摇摇头道:“不是!分了三次,因为当时官府一再承诺只要咱们继续贩盐,就会给咱们足够的盐,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李敏点点头,又问道:“那如果当初能够如数换得盐,你的生活会有所不同吗?”

    段朝北立刻道:“那肯定比现在好得多,近几年我天天待在河中府,是日盼夜盼,一文钱都没有赚。”

    “我问完了。”

    李敏向张斐行得一礼,然后坐了下去。

    “他说谎。”

    “我不信他一文钱都没赚。”

    “他腰缠万贯,岂会借钱度日?”

    ......

    周边顿时响起不满之声。

    “肃静!”

    张斐直接一木槌下去。

    许止倩低声道:“这盐商肯定没说实话。”

    张斐笑道:“谁让官府不请耳笔。”

    许止倩道:“你就不打算戳破他们的谎言吗?”

    张斐道:“我现在是庭长,不是耳笔,只要他们拿出证据证明他们所言就行了,证明不了的,就直接忽略,关键这些卖惨的话,也不会对此桉造成什么影响,他们甚至连百姓都没有打动。”

    说着,他又向李敏道:“由于对方并未请耳笔,原告代表耳笔,可以继续传证。”

    李敏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这可真是天胡开局!

    他又接连传证剩余六名原告。

    各种委屈,各种卖惨,各种暗示官府不信守承诺。

    气得那些官员吹胡子瞪眼,但又无可奈何。

    “启禀庭长,我的证人已经全部出庭。”

    “嗯。”

    张斐点点头,朗声道:“传何盐监出庭。”

    李敏没有传证一个官员,全是自己这边的,但按理来说,询问官员才是关键,这一点李敏跟张斐也商量过,他初来乍到,还是有些不敢,因为你要询问官员,肯定是往死里问。

    但这滩浑水,谁敢去往死里挖,李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问出什么事来。

    再加上对方也没有请耳笔,故此官府这边,由张斐亲自来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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