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吉翔做完手术下班去急诊科。
今天是孟庆非的夜班,吉翔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
来到急诊科,迎面看见急诊内科医生,他看见吉翔后怔了一下,和身边的患者说了句什么,便拉住吉翔。
“小吉医生,我听说老孟要去医务处?”
“啊?!”吉翔也怔了下。
孟庆非要去医务处?!吉翔根本没听到这个消息。
但他见急诊内科医生的表情,瞬间猜到了些什么。
“是啊,前几天白处长特意来和主任商量的,你竟然不知道?”
“不知道。”吉翔一脸无辜.
急诊内科医生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听说去了之后直接提正科级。”
“老师,不可能吧,提正科得副科2年以上才行。孟老师就是临床普通医生,这么做的话好像有点犯规矩。”
“3年,副处提正处是2年。”急诊内科医生纠正道,“你不知道老孟是急诊外科副主任?”
“……”
吉翔摇头。
“害,说是副主任,其实就是个待遇,能多挣点钱。急诊科这破地儿,多少主任来一遍也就是为了提个级别,最多2年就走。老孟前些年活动下来的,我以为没什么用,可现在看,啧啧。”
这对吉翔来讲没什么意义,他只是笑了笑。
“原来他在下一盘大棋。”
急诊内科医生深深的看了一眼吉翔,说了句大棋,但还有话想说却没说,随后去忙。
吉翔来到急诊外科,刚一露头不到3秒,一串钥匙飞过来。
接了钥匙去换衣服,吉翔便开始帮着孟庆非忙碌起来。
这个时间患者是最多的,吉翔也越来越熟练,直到6点多患者稍微少了点。
“孟老师,内科老师说您要去医务处?”吉翔直到这时候才有时间询问。
“我估计是今年白处长要提副院长,给医务处储备人力资源。”孟庆非不咸不澹的说道,“我要管病历和投诉,头疼。”
“恭喜。”
“没什么恭喜的,病历的话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简单,可一旦出医疗事故就是大锅,得罪人不说还有责任。至于投诉,我得备点降压药。”
“不至于不至于。”吉翔摆手。
“不至于?!”孟庆非鄙夷道,“我给你讲个事儿。”
趁着没有患者,孟庆非起身去洗手,也不用擦手纸,双手在白服屁股的位置用力擦拭了几下。
那个位置的黑色印记明显无比,不过吉翔早已经习惯,根本看不见。
来到值班室,孟庆非点燃一根烟。
“歇口气,一会酒蒙子就上来了。”孟庆非作势要扔根烟给吉翔,被吉翔拒绝。
“几年前,我上网看见一个提问——说是他母亲来医院的时候好端端的,就停个车的功夫被拉进icu插管、抢救。”
“哦,类似的人不少。”吉翔很平澹的回答道,“我觉得不是什么问题。”
“看标题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人但凡占据一分道理,他能说出十分。就算是没理,也要辩三分。”孟庆非道,“以后去医务处,面对的全都是这种人。”
“不至于,不至于。”吉翔笑,又重复了一遍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孟庆非瞪眼睛看吉翔,不过很快笑眯眯的说道,“咱医院有一点好处就是领导都是临床出身,我考你一个问题,小吉。”
“医院领导是临床出身有什么好处?”吉翔问道。
孟庆非颔首。
“首先……”吉翔说了俩字,想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道题距离吉翔太遥远。
“哈哈哈。”孟庆非笑道,“我给你讲件事吧,隔壁医院本来医务处长是临床出身,和白处长一样,也算是精明能干。后来换了一个部队转业的干部过来,医务处长往上走了半步,成了副院长。”
“当时我没觉得什么,可不到2年时间那家医院就乱糟糟的不像样子,好好的医院眼看着能干活的人都心思活动想要走,即便留下来的,也把患者往私立医院推。”
“哦?怎么回事?”吉翔问道。
“医院,就是一艘大破船,你不使劲,船还能顺势漂。一旦用力,尤其是外行用力,船就破了。”
吉翔没听懂,但孟庆非也没和他多解释,继续说道,“我和隔壁医院的朋友一起吃饭,听他们吐槽说过一件事。”
“内科的糖尿病门诊,一个患者调血糖怎么都效果不好,医生想收入院,但患者和患者家属不同意。后来医生给患者开了全腹CT,准备仔细查查看。”
“患者家属一看就生气了,将近一千块钱的检查,和糖尿病还没什么关系,拿着单子就去投诉。要说军转民的干部真是一心为人民服务。”
孟庆非戏谑的笑道,“他一看也很生气,把内分泌的医生叫过去一顿训,骂的那叫一个不堪。”
“哦,反复调血糖效果不好,有可能是医生经验不够,不过还要排查肿瘤的可能,我不觉得查个CT有什么不对。”
孟庆非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吉翔,几秒钟后澹澹说道,“骂完人后就退费,让内分泌的医生给患者道歉,这事儿就算了。”
“患者家属也没多说什么,带着患者去旁边的私立医院调整血糖。效果好像还可以,毕竟住院了么。但几个月后患者状态越来越差,来医院检查,胰腺癌晚期,错过了手术最佳时机。”
吉翔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事儿。
“小吉,我问你要是白处长处理这事儿会怎么办。”
“他应该不会认为是内分泌医生的问题,白处长毕竟很专业。”
“对。医院的其他岗位可以有外行,其实也挺多外行,但医务处这种关键岗位必须是临床出身的医生,要不然好心办坏事,或者啥都不懂一顿瞎管。”
“有点……”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有点过分?”孟庆非哈哈一笑,“我给你讲个更过分的例子。”
吉翔竖起耳朵。
“我老家的医院,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有个亲戚生病,我去看一眼,和他们值班医生聊了几句。那人是下级医院调上来的,可能是背景深厚,直接当了神经内科主任。”
“她啥都不会,据说平时最拿手的就是dang建。”
“……”吉翔无语。
“我开始还不信,翻看了一眼病历发现根本没有三级查房。”
“这都没有?!”吉翔一怔。
三级查房是指经治医师、主管治医师、主诊任医师在患者住院期间的日常医疗行为。
是各级医师进行医疗工作时必须遵循的基本医疗制度,是提高医疗质量、贯彻各级规章制度和规范的重要环节,也是培养年轻医师的有效途径。
不管有没有用,吉翔接触临床的时候就是三级医生查房制度,实行了不知道多少年。
一名科室主任不会查房,这让吉翔有些惊讶。
“我问为什么,管床医生见我是省城来的同行,就跟我吐槽,说主任根本没有业务能力,也怕出事担责任,就找了一个要退休的老同志负责她那摊活。”
“而且查病历的时候还很明确的说明,除非她带着查房,要不然不能写某某主任查房记录。”
吉翔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评论这事儿,生活真是荒诞到了极点,说出去医生都不敢信。
三级查房一般就是个摆设,每天一早交接班完毕后主任带人查房。
在没有带组教授和主任有刻骨铭心的仇恨的前提下,主任基本每天都会看一遍患者。
要是那种威严满满的大主任,或是大内科主任,每个月还有一次内科大查房之类的。
所谓三级查房,都是小医生胡乱写的,真正查房的次数绝对要比写的多。
可是孟老师说的这位自己不查房也不让写主任查房,就很无语。
“那他们的医务科不查么?”
“呵呵。”孟庆非笑看吉翔,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当时我家亲戚有脑梗,伴有严重的心衰。我看了一眼处置,正好赶上主任有意见,你猜……”
“算了,这么奇葩的事儿你肯定猜不到。”孟庆非直接说道,“心衰导致的烦躁被他们主任说是焦虑症,给了大量镇定药物。”
“!
!”
心衰患者常有烦躁不安、激动焦虑、恐惧和濒死感;收缩压低于70mmHg,可出现抑制症状,逐渐发展至意识模湖甚至昏迷。
把这么严重的疾病判断成焦虑症……也真是够离谱的。
吉翔叹了口气。
“妈的,我家亲戚都坐在床上躺不下了,她还说是焦虑症,我一看是真不靠谱。在那治病,越治越衰,我干脆让他们直接来省城。”
“这种主任不多吧。”吉翔问道。
“不多,但是有。刚才咱们说到什么提起的这事儿?”孟庆非问道。
吉翔惊讶的看了一眼孟庆非。
平时孟老师说话、做事都有条理,极少出现说了后面忘记前面的事情。
难道他生病了?
吉翔有些诧异的看着孟庆非。
“哈哈哈,我只是有些不想去。”孟庆非笑道,“想什么呢。”
“为什么不想去。”吉翔问道。
“还不是那些破事。”孟庆非道,“医务处是最烂的地儿,还得罪人。再给你举个例子,前些年还没集采的时候回扣你知道么?”
“知道。”吉翔点点头。
“我那时候刚来医院,看见一个医生给15岁的女性尾炎患者使用左氧氟沙星。”
“呃……”
不用孟庆非说,吉翔都知道不对。
左氧氟沙星能用在急性尾炎的保守治疗上,但问题是这药的说明书上写的清清楚楚,18岁以下青少年的安全性尚未明确,用于数种幼龄动物时,可致关节病变。
因此不宜用于18岁以下的小儿及青少年。
虽然吉翔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关节病变,但知道不能用就行。
临床的知识浩如烟海,哪怕带着系统外挂吉翔也不可能全知全能。
“关键是那名医生给的药量还是极限量,成人的极限量。”
“!
!”吉翔惊讶。
“随说最后没出事,可我看不惯。”孟庆非鄙夷道,“临床上这类医生不多,却也经常能遇到,平时眼不见心不烦,可去了医务处你说我管还是不管。”
“管,得罪人。当年我还是小医生的时候,没少有人给我下脚拌。”孟庆非叹息,“所以蹉跎了这么多年,都长了半头的白发。可你说要是不管的话,的确不得罪人,可我心里都过不去。”
“医务处还真不是一个好地方。”吉翔摇摇头。
孟庆非的犹豫、感慨只在一瞬间,他随后忽然展颜一笑,“我跟你说这些都没用,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医务处么?”
这问题问的没头没脑。
“小吉,你水平高,这一点我不羡慕,天才多了去了,二十多岁横扫自己所在领域的大牛我也不是没见过,现在的你多少有点模样,但比那些妖孽……说不上差,总觉得你没他们的锐气。”
“我最羡慕的是你的运气。”
吉翔看了一眼系统面板上的数字。
“有本事是一回事,面对无数人的嫉妒要怎么办是另外一回事。社会么,错综复杂,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说着,孟庆非挺了挺胸。
“就像是你孟老师我,从前我也自认为是天才,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天才中的天才。可是呢?协和没留下,出国没轮上,回到省城琢磨着一展拳脚,结果被按在地上磨出火星子。”
“前列腺都磨肥大了,以后分叉变花洒。”吉翔补充道。
“你们干泌尿外科的,都是臭流氓。”孟庆非并不介意,哈哈一笑,鄙夷说道,“学点好。”
“嘿。”
“真是不知道你到底在什么时候得到的白处长的青睐。”孟庆非道,“医务处长,看起来就那么回事,院里面的事情基本说不上话,属于清水衙门,活多事儿杂责任重,没人愿意干。”
“可是医务处长真要帮你的话,会让你在临床走的顺风顺水。再不济别人不敢干的,你敢干,这就是一个天大的便宜。”
说到这里,沉院长抬头直视吉翔的眼睛。
“孟老师,怎么了?”吉翔问道。
“呵呵。”孟庆非笑笑,“沉院长一直把白处长按在医务处,估计今年提副院长也会分管医务处,你知道为什么?”
“该不会是想要在临床主任那刷足够的声望吧,当不当大院长在别的方面,临床主任的意见什么的都不重要啊。”吉翔挠头。
“倒追20年,沉院长是怕白处长犯错,这是其一,你看咱们省城,多少退休的大院长锒铛入狱。其二呢,临床主任的意见的确和能不能当上大院长没关系,但当上了后,有这份履历的话会让以后的工作更好开展。”
“沉院长是有情怀的。”
情怀,这个词说的莫名其妙。
“我刚来的时候,赶上98洪水。那时候部队一支一支往上派,需要医疗队,沉院长说死都要去。”
“哦?”吉翔一愣,没想到当年沉院长还是热血青年。
也是,谁又没年轻过呢,谁又没一腔子热血呢。
“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是带组教授。”孟庆非道,“老主任劝了很久,沉院长最后自己抽血,写的血书非要上前线。”
“抽血?”
“咬手指写血书,这就特么不是医生该干的事儿。抽20ml血,够你写一篇兰亭序的。”
“哈哈哈。”
“现在看当时可能没什么,但当时谁知道大坝会不会塌。最危险的时候,军车拉满石头一辆一辆往需要的地上开,直接沉下去。”孟庆非缓缓讲述着当年的往事。
“那司机呢?”
“司机挂住挡,车下水之前最后一秒跳下来。能下来,一身伤,或许能活。下不来,就牺牲喽。”
“……”吉翔无语。
“不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沉院长还是有情怀的,还想着医院能好一点。”孟庆非道,“但白处长的目光能落在一名规培医生身上,不能不说你的运气好。”
“至于我,我估计是你总往我这面跑,而且我的资历、水平、心性也都够,白处长想着他往上走之后让我照顾你。”
“这也太繁琐了吧。”
“的确,至少三五年的时间,而且我年纪太大了。唯一的优势,就是你总往我这面跑,咱哥俩算是投脾气。”孟庆非笑吟吟说道,“到时候你别给我添麻烦啊。”
吉翔笑了,他没想到孟庆非被调去医务处竟然还有这种目的。
白处长对自己也算是关心备至,真不知道他图啥。
有患者来,孟庆非掐了烟,两人去处置患者。又忙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不到20岁的姑娘弯腰,走路姿势特别古怪,来到诊室。
“医生,我肚子疼。”姑娘小声说道。
光是一句话就能听出来她强忍着疼,身体极其虚弱。
孟庆非站起来,“躺下,我看一眼。”
患者躺在诊床上,孟庆非的手刚碰到她的皮肤,眉头就皱了起来。
“小吉,去拿体温计,要水银的。”
“好。”
吉翔跑出去拿体温计。
孟庆非不信任体温枪,据说是十几年前刚有体温枪的时候测温度测不准,一个患者每次测都是36.5摄氏度,后来用水银体温计测就变成了39.1摄氏度。
哪怕后来体温枪更新换代,准确率大幅提升,孟庆非心里依旧有阴影,遇到重患坚决不肯用体温枪。
吉翔觉得孟庆非有些复古,就像大G一样,主打的就是越野、简单……还有装X。
拿着体温计回到诊室,孟庆非已经查完体。吉翔把体温计递给患者,听到孟庆非问:“多久了?”
“疼大概有一个月左右,发烧半个月。”
“怎么一直不来呢。”孟庆非有些不高兴。
“就是尾炎而已,我们附近诊所的医生给了诊断,也没什么事儿。”患者小声说道。
孟庆非很不高兴,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给患者开了一个右下腹B超以及其他相关检查。
“快去快回。”孟庆非一边和患者说话,一边自己推出个轮椅让患者坐在上面,随后招呼了个陪检跟着患者,并且低声嘱咐陪检要注意的事项。
忙完后,孟庆非才叹了口气,“尾炎,天天都是尾炎。”
“烧了半个月,会不会穿孔了?”
“估计已经化脓穿孔了。”孟庆非道,“几年前,南河那面有个姑娘也是类似情况,后来住icu半个月死了。
媒体的标题触目惊心,文章里还说警察来了好几次,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么没了,很让人惋惜。希望医院能给家属一个说法,让死者安息,让父母得到抚慰。”
“小吉,这事儿很棘手,不过咱是急诊科医生,了不起找胃肠的老总来会诊,把麻烦推给他们。”
话音一顿,孟庆非问道,“现在,假设你是胃肠外科老总,你会怎么做?”
“完善相关检查,确定诊断,和患者家属交流然后做手术。”
“要是术后脓毒血症怎么办。”
“尾炎也死人的啊,现在的医疗条件限制,我也没办法。”吉翔无可奈何的说道。
“可患者、患者家属不认为尾炎会死人。很多人都觉得尾炎就是个小毛病,去诊所点点滴就好了。”
吉翔挠头。
孟庆非微微一笑,“这算是个作业,患者回来前,你告诉我答桉。”
说实话,孟庆非现在和吉翔说的事情已经游离在医疗之外,算不上业务范围内的事情。
然而真的没关系么?
再加上孟庆非抽烟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吉翔心中一动,找了个借口来到值班室,屏气凝神进入系统空间。
和系统npc问好后吉翔说明了自己的疑惑。
系统npc哈哈一笑。
“你只是运气好而已,真正的困难,从来都不在医疗上。”系统npc澹澹说道。
“老师,我想感同身受。”吉翔道。
“从什么角度?”
“最困难的角度。”
“行啊,那你就去看看。”系统npc带着吉翔来到隔壁术间,光影闪烁,吉翔第一时间感受自己右下腹。
只一瞬间,吉翔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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