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丝小姐,早安。”克拉夫特微微颔首,想了想后决定回礼致意。
这延隔了几秒,显得有些疏于交际且略有点失礼,像个沉迷学术、迟钝倨傲的老学究对后辈的态度。
不过绿松石家的女士并未介怀,也没有当做没注意到,一如之前的熟络态度,“您看起来也是那种专注学术的人,对交际宴会和琐碎礼仪兴趣不大。”
“这样的人往往会走得更远些,毕竟工匠琢磨宝石时是无暇顾及其它的。”
她这么说道,神情自然随和,很难看出有什么刻意恭维的迹象。
而交际能力外,克拉夫特注意到的是,她似乎知道自己最近在诊所的动向,要知道学院那边也还是在收到信函后才得知了人工气胸术对结核的治疗。
希果家族,或者弗朗西丝?加拉特?希果本人,大概是那种嗅觉敏锐、消息渠道广泛且及时的人。
“谢谢邀请,了解目前器械制作水平上限的机会很重要,毕竟工具改良是进步的基础。”克拉夫特的目光在小展台间跳跃,或许这里面就有被委托制作的器械,但也没个标签什么的。
“听起来你认识不少学院里的人?我一直以为学院是个挺封闭的圈子。”
“生意总需要交游广泛。说实话,熟悉之后就会发现,与学院合作是个好选择——你很难遇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
弗朗西丝重新戴上帽子,遮住稍有点刺眼的阳光,眼神在透明小珠装饰的帽沿掩护下脱离克拉夫特四处游离了一会。
“倒也未必,跟他们更熟后会发现,越是聪明的人,越喜欢用聪明的方法去干一些蠢事。”
“抱歉,虽然这么说起来很奇怪,但这……还挺可爱的。”弗朗西丝掩嘴发出咯咯的低笑声。
要是你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那就一点也不可爱了,克拉夫特想道。
“可以的话,能给我介绍一下希果家的成果吗?”
“当然,我很乐意。”
两人向那些草坪上错落的小展桌走去。远离中心的一角,他很快就遇上了在这的第一个熟人。
维伦讲师独自呆在放着几把钳样金属器械的桌边,拿着其中一把对自己手腕比划。发觉来人是克拉夫特,高兴地将那把黄铜钳子递来。
“克拉夫特教授,看看这个,他们真的按我们要求的改动了这东西——把头掰弯、加上锯齿,这样应该比单纯的夹子好用很多。”
克拉夫特接过观察了一下,意外地从这东西上看到了他所知那种止血钳的雏形。
头部弯曲,后槽牙样的小锯齿互相咬合、不留空隙,极大满足了强迫症患者的同时,方便抓住一些滑熘的组织,比如会缩进去的血管残端。
差别在于柄上没有用于锁止固定的倒齿,导致夹住后还得拿着,而不能直接放开。
“锉出这些小齿,还要让它们对上得花好些时间。”
一些工业化的量产品,放到纯手工中就会变得费时费力,很不讨好,尤其是这些东西的需求面比较有限,价格估计不会太美观。
但对一名解剖学讲师而言,很难不想要一把。
“需要的话,您可以带走它,权当赠送试用。”弗朗西丝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效果斐然,维伦仅仅象征性地推辞后就收下了这份礼物,并表示好用的话会通过学院采购。
旁观者见证了一把全新的器械是怎么从展台直入学院采购清单。可以预见,接下来它还会自然地从学院推广出去。
而这只需要一次宴会邀请和样品赠送。
“敦灵大学医学院的资金还挺丰富的?”看着维伦拿着新到手的工具去跟同僚分享,多少让人对学院的经济状况有点迷惑。
“您不知道么?王室的医学顾问总会在学院里选出,学院受到的资助也来源于此。也有乐于推动医学事业发展的人,比如我们,乐意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
“如果您对制作什么特殊工具有要求,也可以交给我们。”见克拉夫特对自家制作的工具表现出兴趣,弗朗西丝的真实目的跃跃欲试,“我们只需要一些使用评价,以及向业内的推荐。”
“像您用来治疗结核的空心针,敦灵可能找不出第二家能帮忙制作乃至改良的。”
“你们对医学还挺热心的。”克拉夫特评价道,这个由绿松石起家的奢侈品生意家族有种少见的敏锐商业嗅觉。
“当然,从听说无痛手术的消息起,我就觉得外科地位会有彻底的改变,很快也会有更多的需要。”她从克拉夫特的反应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抓住机会提出了建议。
“我们需要一位足够专业、权威的人士帮助,作为交换,您会分得一部分可观的收益,契约可以由教会或您觉得适合的人公证。”
想象一下,几年内、甚至更久,等到整个王国的人都流行这种治疗,而我们会占有其中一大块,就像白玻璃生意被垄断时那样。”
这会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足以负担您今后任何开支需要。”
她说完这些,自信地停下来等待对方反应,眼睛再次往饰品和小物件区那边游离。
不过得到的反应没有预期那么好,教授对美好前景中的金钱部分兴趣有限,反而将注意投向了其它小桌。
“听起来不错。”克拉夫特没有做出任何承诺,“让我们再看看吧。”
只要没有拒绝,那就是有考虑过。这在弗朗西丝看来已经是个不错的反应。
她欢快地应下,态度更加积极起来,带着计划中的合作伙伴继续参观,“当然,这只是个建议,相信我们的工艺会说服您。”
接下来的游览证明,希果家的提议确实是有底气的。
奢侈品生意提供了可观的技术积累,在精确打磨、塑型方面的能力突出。
弗朗西丝介绍着他们是如何按照要求,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材成品。其中部分过于想当然,看似高端,实际上在为工匠炫技提供空间外,实用性和普及性堪忧。
但也有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比如钝头剪和玻璃管,这些小物件对使用体验大有改善。
而克拉夫特也见到了他最关心的东西。
那是少数能称得上保守的东西。包括玻璃定量容器,以及各种外科器械。后者更多些,形态上没有什么创新,只是做得耐用结实。
没有使用比较常见的铜,而是使用了锻钢,接近打造剑刃的材料。银亮的颜色使它们在各式器械中格外出众。
它们种类颇丰,远超普通截肢清创所需,且做得纤长适应深窄空间,更接近于克拉夫特的需求,为在有限的术野中深入操作而设计。
部分形态熟悉的工具,型号却和印象中不太对得上。尤其是明显来自骨科地盘的工具,骨锯、扩张器和拉钩用在较为壮实的成年男性身上都显得大出一号。
“这又是谁的需求。”
“啊,这是莫里森教授订单中的一部分,因为意外没法继续交付了,就搁置在了这里。”弗朗西丝解释道,“但它们做得很好,不是么?”
“莫里森……”捡起一个拉钩,可以看出它明显地加深延长,钩端弯起爪形抓握结构,末端留出像是要栓系绳链牵拉的穿孔。
以列在纸面上的文字,绝对无法想到成品模样。哪怕是给八块腹肌的壮汉做开腹手术,这也有点大材小用了。
“来敦灵前,我一直很想见见莫里森教授,可惜了。”
“令人遗憾,他正是那种一心学术的人,和您一样,以至于有时忽视了家庭,所幸来斯利女士能理解,不会责怪他没有完全尽到父亲的职责。”
“听起来你跟莫里森教授挺熟悉的?”第一次见到弗朗西丝时,她正接受莫里森女儿的招待,两者关系融洽。
“因为经常接触,至少算不上陌生,我个人倒是跟来斯利女士更熟一些。”以她的交际能力,很难会有不熟的人。
“那你觉得……莫里森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克拉夫特试探性地问道。
“嗯?”弗朗西丝作托腮思考状,不解于这种对莫里森的莫名关心,但这不妨碍将其理解为对学界知名前辈的好奇。
如果这能让克拉夫特感兴趣的话,她也乐得回答一些刻板印象外的消息。
“其实吧,我觉得莫里森教授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其它内容。”
“这怎么说?”
“他其实挺喜欢研究王国历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有好些年了。”
“我们送过一些古物,但他更喜欢老书,越老的越好,还拜托过我们找跟那时王室相关的,那可真不容易。”说起这些,弗朗西丝的形象无限接近迎合甲方奇怪要求的公关,“问了好些老古董家族,才借阅到一点。”
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开玩笑似的说道,“我怀疑莫里森教授特别喜欢石中之剑故事,又不好意思说,所以私下收集这些东西,甚至愿意去翻圣典看这一段。”
要不是来斯利女士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相信教授能主动去看圣典故事”
“这可太怪了。”有种喜欢的传说故事破灭、试图从野史典籍中寻找旁证的古怪感。
“确实,所以只是我的猜测啦,不要当真。”
闲逛聊天中,时间不知觉地流逝。曝晒使空中的水汽积蓄起来,再度浓聚为云朵。
一场夏天特有的骤雨为露天宴会点上了句号,众人仓促躲入廊沿下,抱怨着近日的多变天气。而被拉着参观了一下午饰品的男宾们,庆幸终于能回到同僚身边,继续感兴趣的交流。
天色渐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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