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脑子有点没有转过弯来。
主要是张安世一番没来由的吹捧之词,教他有点不适。
因而,朱棣陷入了沉默,不自觉地去咀嚼张安世的一番话。
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随驾的文渊阁大学士诸公。
他们虽也听得云里雾里,却是大抵地听出了大概。
于是所有人面面相觑,心头都不由一震,张安世这个讨逆大将军,可是始终没有离开过京城的。
至于模范营,也不见任何的调动。
莫非是那些叛贼们,突然悔过不成?
可细细一想,但凡是叛逆,自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知道,一旦束手就擒的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因而历朝历代,从未见过有反叛者轻易归降的事例。
既然如此,那么这福建布政使司,是如何平叛的?
这一次的叛乱,规模如此之巨大,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一月多的功夫,便传来捷报?
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即便是如今深深认可张安世的文渊阁诸大学士,亦已疑窦重重。
于是解缙当下便问:“殿下,方才所言,是否是说,福建布政使司,叛军已是平定?”
张安世立即道:“自然!”
自然二字出口,朱棣方才醒悟,他仔细端详张安世,沉吟道:“平定了?”
张安世也知道众人的心思,于是道:“陛下,确实已经平定,数万叛贼,已是灰飞烟灭,冥顽不化的贼子,也已尽数俘获。至于这些叛贼的骨干,如今也都已绑缚,随时押解入京,如今的福建布政使司,已是太平无事了。”
朱棣目光勐地掠过一丝精光,随即身躯一震,道:“当地卫所平定的吗?”
此言一出,朱棣又觉得有些失言。
大明在福建布政使司确实布置了不少的卫所,可随着天下承平,卫所的战斗力,下降极大,何况朝廷的精锐,大多拱卫直隶以及北平一线,福建布政使司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有防范外寇的必要。
此次,叛军起事十分突然,因而,突然袭击之下,许多的卫所都已损失惨重,勉强自保尚可,平叛却难有指望。
张安世便道:“陛下,这都是邮政司的功劳。”
胡广:“……”
朱棣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张安世扫视了众人一眼,一次性接收到几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于是道:“陛下,臣……还是从头说起吧。陛下,各地传出叛乱的消息之后,这朝野内外,人们都只在议论叛乱的规模,还有叛军的数目,以及他们所造成的损失,军民百姓,忧心忡忡的是叛军是否引发天下大乱。士林的读书人,则引用前朝的事例,借此来以古喻今。百官束手,即便是诸大学士,也只是担心,这叛军会引发什么后果。”
张安世娓娓道来,此时,君臣们已是安耐住了他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所产生的激动,都耐下性子来,无比认真地听着。
张安世此话说的没有错,大家的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
朱棣道:“这有什么不对?”
张安世道:“可臣当时却在想为何会发生叛乱。”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这还不简单,不正是清查隐户,使豪强不满吗?朕又要彻查到底,他们没有了后路,自要铤而走险了。”
张安世道:“陛下明鉴,果然一下子将这叛乱的源头,给寻到了。可是……豪强和不臣的士绅,毕竟是少数,那么……敢问陛下,他们如何能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呢?”
朱棣道:“他们在天下各地,经营数百年,树大根深,真要闹出乱子,裹挟百姓,岂不是轻而易举?”
张安世道:“一群处心积虑的叛贼,便可裹挟许多百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由此可见,这些人,实乃我大明腹心之患。”
“可臣却在想……这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
此言一出,君臣们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朱棣的脸色有些僵硬,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而解缙人等,却都不由得震惊于,张安世今日倒是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此时,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臣在想的问题是,为何百姓们会被轻易的裹挟,真的只是因为……这些豪强和劣绅,三言两语,便可说动他们吗?可据臣所知,这些豪强和士绅,恰恰平日里,作威作福,虽偶尔做做样子,摆出几分造福乡里的姿态,可说到底,若不是对乡里百姓的盘剥,怎会有他们这样的家业?”
胡广此时倒是较了真,认真起来,道:“可能是百姓愚昧的缘故……”
“胡公,非是我张安世对你不敬,可论起来,胡公的见识,不如令郎远矣,令郎尚且能知晓厉害,辨明是非,可胡公却为何如此湖涂。”
胡广向来好脾气,可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骤变。
胡广是个对自己有清醒认识的人,也就是说,他并非冥顽不化之徒,所以很多时候,你若是说他不如某某人,他可能也只是微微一笑,说一声啊……对对对。
毕竟,他早就认清了,躺平了,摆烂了。
可你若说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这就不一样了,做爹的不如儿子,这话没有自己说,你张安世一个外人说,这岂不知离间父子恩义?
再者说了,以后这个爹还怎么做?还要不要脸了?
胡广是急性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
倒是朱棣眼睛一斜,已看出了胡广的心思,便道:“听他说,不要打岔。”
胡广顿觉得委屈,却也知道事情轻重,只好道:“是,臣遵旨。”
朱棣则对张安世道:“张卿,胡卿所言,可有什么不对吗?现在来看,百姓被人所裹挟,竟是从贼,难道不是愚钝无知?”
张安世轻轻地摇摇头道:“问题就在于,为何百姓愚蠢!”
朱棣微微皱眉,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张安世则继续道:“士绅和豪强对百姓的盘剥和欺压,这些事臣早已说尽了,其中的恶行,甚至可以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那些恶劣的事,臣可以让人搜罗十万件。臣所恐惧的是,分明如此欺压,可最终,百姓们还是被裹挟,若只用愚蠢来解释,这固然也说得通,可臣却以为,这是偷懒的方法,不过是聊以自娱而已。”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臣从各处驿站接到的奏报,却另有一番说辞。”
朱棣没有想到,这驿站,竟也能收到各种反馈,于是他道:“奏来。”
张安世道:“驿站那边,奏报的却是,士绅与豪强虽在地方州县欺压,却也建立了秩序,这些秩序,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固然十分糟糕,可比之官府和朝廷要好的多……”
此言一出,朱棣有些懵了。
张安世道:“朝廷只在庙堂上,口口声声说爱民如子,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的情况却是,百姓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官府和朝廷,陛下的爱民举措,一直都沦为一纸空文,一县之地,数万甚至是数十万的百姓,朝廷不过委任了区区一个县令,一个县丞,一个教谕一个主簿而已,区区寥寥无几的几个父母官,借以他们之手,莫说是治理百姓,便是治下有百姓多少,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
“更可怕的是,百姓不知有朝廷和官府,即便是知晓,这朝廷和官府的情况,也都是代由地方的豪强和士绅们所把持!平日里有事,见不着官,可朝廷和官府只有税赋和徭役才会想起他们。更可笑的是,即便是征粮和徭役,官府也是请士绅和豪强们代劳,教他们借之以朝廷和官府的名义,勒索钱粮,拉取壮丁。”
张安世叹口气道:“百姓最痛恨的事,朝廷和官府承担恶名,可百姓所向往的事,朝廷和官府却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胡广,随即继续看着朱棣道:“方才胡公说,百姓愚钝,可是陛下,百姓愚钝,难道不是朝廷和官府所带来的吗?朝廷任命的学官,教化的乃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恰恰是本身就有家财,可以读书的群体。而天下数不清的人,大字不识,也没有人去关心教养他们的子弟,朝廷可有举措?”
张安世说到这里,似乎故意地顿了顿,看了一眼众人变幻的脸色一眼,随即这才又道:“正因如此,若说要对比,那么真实的情况就是,相对于士绅和豪强们在地方上的恶政而言,朝廷和官府,甚至已经到了不存在的地步,根本没有任何施政的举措,更遑论什么良政和恶政了,庙堂上一切关于施政和惠民的举措,实则就是一纸空文,对于百姓而言,世间根本没有朝廷和官府,与近在眼前的士绅和豪强相比较,虽是士绅与豪强盘剥,可他们宁愿信任后者。”
朱棣听罢,竟没有大怒,反而一张脸上,颇有些苍白!
说实在的,他露出几分颓丧之色,一时间竟也哑口无言。
一旁也认真听着的解缙、杨荣人等,此时也不吱声了。
良久,朱棣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般,叹道:“张卿所言,不无道理,平日里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事态到今日这个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张安世道:“这天底下,凡事就怕较真,任何的事,若只以百姓愚钝搪塞过去,确实可以心安理得的解决眼下的问题。可若只要真正认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对症下药,即便是亡羊补牢,也不算迟。”
朱棣振奋起精神,随即道:“张卿可有想好该如何对症下药?”
张安世想了想道:“百姓既然愚钝,那就要教授他们的道理,让他们知晓,朝廷并非对他们不闻不问。这些时日以来,邮政司通过驿站和报亭,通过许多的驿卒和文吏,既负责邸报和书信的传递,却也通过走街串户,深入至乡里之中,总算是与百姓有了直接的联络。”
顿了顿,他接着道:“除此之外,驿卒和文吏,都是邮政司精挑细选,多是以读书人为主,有的乃是寻常的读书人,有的出自直隶的各处学堂,他们送去书信,可百姓不识字,他们便要为其代写书信。他们深入乡里,不免会有一些上进的青年,求知若渴,因而传授一些简单的识文断字的功夫,低廉的邸报,也给了读书写字,大开方便之门的机会,使许多的百姓,平生第一次,可以真正接触到印刷物。”
“哪怕只是驿卒们提点一二,教授一些最常用的字,这邸报,也勉强能看个七七八八。有了这些,臣不敢说使人明智,可至少……也足以教他们知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远在天边的直隶,又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其实可能只是举手之劳,甚至可能不值一提,却在这天下,埋下了一颗颗的种子。”
“因而叛乱发生之后,臣立即命邮政司下令,教福建布政使司以及广西布政使司的各处驿站,申明朝廷平叛的旨意,兴起各处义兵平叛,号令发出之后,果然响应者甚众……”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又不由得揶揄地看了一眼胡广,这才又道:“那么陛下是否认为,这些百姓愚钝呢?臣看不一定,但凡只要明晓利害,申之以大义,能取信于民,这天下多的是数不清的义士,为王前驱,继之以死……”
“因而短短一月之间,福建布政使司,兴起的义兵,竟有十万之众。陛下可知,其中最肯勠力的,是何人?”
在张安世说的这番话中,朱棣的脸色变幻了几次,等到张安世终于说罢,朱棣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虽还是觉得,这一切来的太快,那些驿站,竟有这样的功效,实在教他无法想象。却还是下意识地问:“何人?”
“疍民。”张安世吐出这二字,接着就道:“恰恰是朝廷和官府,对其最为厌恶和漠视的群体,甚至视其为瘟疫一般,可偏巧是他们,得到驿站的驿卒们关心之后,反而最是奋不顾身,每每临战,往往冲杀在最前,几次鏖战,尽皆死战不退,使叛贼闻之丧胆。”
朱棣一时动容,眼中的欣赏之色尽显无疑。
他实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里,起了最大作用的,竟是从前从没有过多关注的疍民!
且不说其他,单凭这份血勇,也足以让这马上得天下的朱棣,为之侧目了。
朱棣嚅嗫了嘴唇,最终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张安世看朱棣依旧满腹疑问的样子,于是耐心地道:“叛军能够迅速的瓦解,除了义兵四起之外,更是因为被裹挟的许多百姓,也渐渐被义兵所渗透,知晓了利害,尤其是新政的传播,使他们幡然悔悟,因而,士气皆无,每每义兵与之相接,他们绝不肯拼命,往往望风而逃。也正因如此,区区数万叛贼,顷刻之间,便被荡平,天下遂又归于安定。”
朱棣点着头,一脸感慨地叹道:“朕明白了,难怪张卿此前一直按兵不动……这就不奇怪了。”
朱棣随即笑了起来,此前心情有多着急,那么现在心情就有多好,道:“好的很,不费一兵一卒,便平定了叛贼,这些忠臣义士,朕要重赏。”
张安世却是立即摇头,道:“陛下,重赏了他们,固然使一部分人,得到了财物,又有一部分人,加官进爵,可是陛下……这些人固然千恩万谢,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若是又有人裹挟无知百姓,又能如何呢?”
朱棣一愣,不由道:“张卿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张安世道:“现在义兵行将遣散,不久之后,即将解甲归田,可他们所盼望的,却未必只是赏赐,而是沐浴陛下的恩德,希望陛下,能够像当初对待士绅和读书人一样,给像他们这样的百姓,优厚的对待……”
朱棣听罢,面色一时阴晴不定,整个人陷入了深思之中。
论起来,大明优待读书人,却不是假的,除了免除徭役,田产免赋,见官不拜等等特权,还在天下设置大量的县学、府学、国子学等等,其实都是针对这些特定群体的优待。
可读书人,毕竟只是少数,这个……朝廷优待的起,想来这也是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肯优待的原因。
只是这天下百姓,千千万万……些许的优待,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张安世似乎看出了朱棣的心思,他脸色依旧从容,随即缓缓地从袖里掏出了一份章程,道:“臣斗胆,倒是拟定了一份章程,这份章程,是在新政的一些基础上,所拟定的一些举措,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回神,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随即反而从容了许多。
这一点,也是朱棣对张安世最为欣赏的。
张安世喜欢提出问题,却也总能拿出解决问题的章程来。
且这些章程,往往大多较为靠谱。
朱棣振奋精神,道:“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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