鄟泽之畔,晋军大营,高台之上。
晋国代表成何、涉佗、鲁国代表宰予、卫侯悉数到场。
卫侯看了眼今日参与盟会的成员,勉强的笑了笑,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示意随行护卫的虎贲将事先准备好的祭牛牵上来。
虽然他的表情变化幅度不大,但宰予和子贡还是看出了卫侯心中不情不愿。
不过好在卫侯屈服于晋国强大的实力,没有当场指出盟会的违礼之处,一直神经紧绷的宰予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谁知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喘匀呢,便听见卫侯开口了。
“不知二位大夫,谁愿执牛耳?”
成何闻言冷哼一声,呵斥道:“卫国,蕞尔之国而已!不过和我国温地、原地差不多大小的地方,也敢与诸侯并列!”
此话一出,不止卫侯变了脸色,就连宰予和子贡等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子贡更是忍不住嘀咕道:“我还以为卫侯服软了,闹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呢……”
诸侯盟会,通常以牛耳歃血,但具体由谁来割下牛耳,则是有讲究的。
按照周礼,实际操作割牛耳的,都是国弱位卑者。
而按照夷礼,则是由盟主国执牛耳。
而歃血的顺序,则是按照国家实力分出先后,‘争先’这个词最早说的也是争夺歃血之先。
现在卫侯请成何、涉佗执牛耳,显然不可能是他打算按照夷狄之礼进行盟会。
他多半是对于晋国派遣普通大夫与他盟会的态度不满,但又不敢直接进行指责。
所以便打算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为卫国挽回些颜面,如果成何、涉佗答应执牛耳,那就说明在这次盟会中,是以卫侯为地位最高,以卫国为尊。
像是这样暗地里通过礼仪使坏的招数,在春秋时期屡见不鲜,鲁国作为礼仪之邦,就是玩这一套的个中好手。
当年鲁国的先君鲁襄公去楚国朝拜,正好碰见楚康王去世,于是楚国人就把鲁襄公扣在了楚国,非要让他亲手给楚康王穿上寿衣。
襄公本来就瞧不上楚国,来朝拜也是迫于楚国强大的军事实力,况且他作为鲁国的国君,如果真的答应了楚国人,那等这事传出去,鲁国的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正在两难之际,鲁国大夫叔孙豹给襄公出了个主意。
叔孙豹说:“我们可以先派巫祝用桃木、扫帚祓除凶邪之气,然后再给躺在棺材里的康王送尸衣,那就没有问题了。”
鲁襄公一听,这个主意不错。
因为叔孙豹所说的这种礼仪叫做巫祝桃茢,而巫祝桃茢通常是君主为了褒赏死去的忠贞臣子才会行使的。
于是鲁襄公就在楚康王出殡那天,给他来了一全套的巫祝桃茢,还嚎啕痛哭了几声,感情运用的十分到位。
楚国人一看这情况,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于是便高高兴兴的给襄公送了许多礼品,一路把他礼送出境。
等到别人告诉楚国人真相时,襄公已经一路溜回了鲁国。
纵然楚国人因此感到愤怒,可因为这件事兴兵讨伐鲁国,实在是太丢脸了。
因为这旗号一打出去,不就等于拿着大喇叭冲着天下人大喊‘所有目光向我看齐,我们楚国宣布个事——我是沙比’吗?
所以楚国只能吃个哑巴亏,知道了也纯当不知道处理。
而卫侯现在的做法,显然是准备效法鲁襄公当年的行为,只不过,他显然低估了晋国知礼的程度,也高估了成何、涉佗的个人修养。
成何、涉佗虽然不可能像鲁国人那么懂周礼,但人家也不至于像是楚国人那样一无所知。
卫侯的小伎俩被识破,他们自然是勃然大怒。
只不过直接开口骂人,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宰予一看情况不对,赶忙出列道:“晋国是大国,也是天下的霸主,在盟会中当为尊者。
而卫国则是康叔封所建立的国家,康叔封是太姒的第九个儿子,是周公旦的弟弟,也是我国先君伯禽的叔父,二国又都是天子钦封的侯国。
所以鲁卫两国应当并列而起,而我身为鲁国的臣子,有怎么敢与康叔封的后人排列尊卑呢?
宰予无德,愿请为执牛耳者。”
宰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场面上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成何、涉佗本就是冲着卫侯去的,至于宰予与赵鞅的和睦关系,他们作为亲附赵氏的晋国大夫,对此早有耳闻。
给宰予面子,就等于是给赵鞅面子,给赵鞅面子,等于给自己里子。
而卫侯的一肚子火气也是冲着晋国去的,昨日宰予也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今日盟会又是宰予出面替他解围,这怎么能不让他心怀感激?
成何劝道:“鲁国乃周公旦之后,周公有平三监之功,拥制礼乐之德,我们怎么敢让您来执牛耳呢?”
卫侯原本也存着和晋国较劲的心思,宰予这么一弄,他也不好意思了。
卫侯同样劝道:“如果以德行来论,我国的先祖康叔不及周公。如果以长幼来排,周公的年纪又比康叔更长。无论如何,卫国的排位都应当居于鲁国之后。”
宰予道:“周公的德行不是我可以评价的。但我的德行浅薄,又比在场的众位都要年少,如果不让我来执牛耳的话,宰予于心何安啊?”
宰予敢说这话,也是在心中仔细衡量过的。
如果真让晋卫两国吵起来,那借粮食的事多半是黄了。
而他出来劝架,为两国执牛耳,虽然明面上看起来鲁国好像在位次上吃亏了,但实际上这事传出去,究竟影响如何还不好说。
再说了,就算回国后有人打算那这件事戳他的脊梁骨,不是还有阳虎顶着呢吗?
反正粮食借回来了,虎子还能连这点小事都不帮我摆平?
虎子控制的上军,可不是摆设!
总而言之一句话:怕什么?有兵在!
宰予再三请求执牛耳,众人劝阻不得,于是也只得让他去做。
宰予向众人拜谢,走下高台,卫侯也急忙命令卫国司马王孙贾手捧珠盘紧随宰予身后。
只听见苍空之下,牛牛哞的一声悲鸣。
不多时,宰予与王孙贾一个手捧牛耳,一个手捧盛满鲜血的珠盘返回。
卫侯见了,赶忙说道:“鲁国愿执牛耳,寡人实在心中不安,既然如此,歃血时,便请您位列寡人之前吧。”
“仅仅是列于卫国之前就行了吗?!”
涉佗一声怒喝,竟迈步直接朝着卫侯走来,揪住了他的手。
卫侯被涉佗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又惊又怒,他喝骂道:“匹夫!你意欲何为?!”
涉佗只是哼了一声,随后也不管卫侯愿不愿意,竟然直接按着他的手,要他去端住那盛满牛血的珠盘。
卫侯奋力挣扎,一扬手竟然直接将王孙贾手中的珠盘打翻。
只听见砰的一声,珠盘落地,血液激溅而出,洒了卫侯满身。
血行顺着他的手腕流出,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卫侯气的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就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成何与涉佗见状,也纷纷按剑,只待卫侯拔剑出鞘,他们便准备当场还击。
而守候在高台之下的晋军、卫军也纷纷跨步上前,满场都是金铁交戈之声。
看这情况,只要两国主帅拔出剑来,他们便准备直接开战。
至于台下由菟裘甲士为主体组成鲁军,也各个面色一变。
申枨则是上前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一只脚跨在土阶之上。
看他的样子,似乎只要情势再恶化哪怕一步,他都要立马带人直接冲上高台,护送宰予离开。
就在危急之时,站在宰予身边的卫国大司马王孙贾快步上前,按住了卫侯即将拔剑的手。
卫侯扭头瞥见了王孙贾急切的面容,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缓缓松开了剑柄。
王孙贾见卫侯终于冷静了下来,这才向成何与涉佗进言道。
“我听闻,自古以来,结盟便是用来伸张礼义的,就像各国的列位先君所做的那样,如果各位可以遵守礼仪,难道卫国敢不奉行礼仪而接受这个盟约吗?”
成何与涉佗互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宰予情急之下,迈步唱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在场一片沉默。
这首《七步诗》并不难理解,对于这些活在春秋的谜语人来说,宰予甚至不用为他们多做解释。
晋、鲁、卫三国同是姬姓的兄弟之国,然而今日盟会之上,却弄成这样,怎能不叫人唏嘘呢?
成何与涉佗放下佩剑,冲着卫侯拱手道:“方才是我们无礼了。”
卫侯抿了抿嘴唇,黑白变幻的脸上多了抹寒霜。
他将腰间佩剑解下,交给了身旁的王孙贾,只留下一句。
“无妨!”
宰予站在高台上望着半袖带血的卫侯一路远去,再看看身旁的成何与涉佗,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觉得尴尬。
“这……”
王孙贾面沉如水,向三人行礼道:“接下来的盟誓,便有我来代替国君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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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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