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不到,天上天下阳光明媚。靠着房间里临窗的一侧,偶尔还能够听到自行车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鸟鸣声清脆欲滴。
许朝歌盖着被子躺在榻榻米上,准备睡觉。
“你睡着了吗?”
旁边的被褥里忽然一拱一拱的像是封印了一条不安分的毛毛虫,麻生真向这边探头探脑地窥视。
还真是个小女生啊,要是成年日本人的话和旁人相处时大概会很有分寸感吧,听说他们哪怕是自杀都不愿意给别人造成影响。投林上吊的最佳、桥上一跃解千愁的也行,烧炭会让房子变成凶宅就不如前两者了,如果是卧轨导致地铁或者新干线无法按时到达的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是自己以前从哪上面看的呢?《读者》还是《意林》……
当试图挖掘出过去的记忆时,许朝歌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现在的思维混沌得很,来自吉尔伽美什和原本人生的两部分记忆交织在一起,有重叠也有缺失,人物和场景走马灯似的轮转,从两河流域无垠风光到黑网吧同样也无垠的风光一路兜转不停。
算了,不想了。
闭目的许朝歌放弃深究,他从被窝里伸出右手随意挥了挥算是回答。
“我也睡不着。”麻生真趴在枕头上小声说,丝毫没有发现“也”字用在这里不太对。
“你怎么这么能打?暴走族都还不够你打的。”麻生真问,不过脱口而出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语言描述有问题,于是她换了一个词语,“这么厉害。”
许朝歌心里想凡夫啊凡夫,怎么有这种勇气敢来质问君王。况且这要我怎么来回答你,我一开口你怕是要去黄泉比良坂问伊邪那美,或者灵魂被涅伽尔捉去冥土之国了。
不过麻生真也许就只是把许朝歌当成了个不会有应声的树洞,没指望从这里得到答案。她问话之后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仰望着天花板,两扇细密的睫毛刷下来,长发挡住一侧的脸颊,让许朝歌看不清她的眼神。
“我要是也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哪怕给大人物当保镖都能挣好多好多钱吧。”她说,“然后我就不用担心学费和奶奶了,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想去……”
麻生真不说话了。
这样的姑娘哪怕能徒手打爆轰满油门的机车暴走族,想的还是给别人当保镖一个月能赚多少,如果你告诉她当保镖得先交钱接受专业训练,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不行。那她大概又会掰着指头数工地里一块砖能赚多少日元了。
许朝歌望着麻生真的枕头想。
不记得谁曾经和许朝歌说过的一句话,枕头是最容易的抑郁地点。
看起来小白兔也不能免俗地抑郁了。
许朝歌又想了想,伸手把枕头从脑袋底下抽出来,扔到麻生真脑袋上。
“干嘛?”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的麻生真被突如其来的枕头砸了个结实,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梁,抱着枕头偏头看过来。
许朝歌指了指她怀里的枕头,麻生真没好气地把枕头扔回来。但许朝歌接住枕头之后,不仅没有任何表示,反手又把枕头重重往麻生真头上招呼。
被一而再地撩拨的麻生真这才明白过来。她狠狠把枕头砸回去,又穿着睡衣从被窝里爬起来,攥住自己枕头的一角往许朝歌头上招呼,顺手捡起被子上许朝歌的枕头。
虽然让麻生真拿枕头锤他一百年怕是也难以破防,不过许朝歌还是蒙头躲在被窝里面满地乱滚,趁机伸出手揪住枕头把麻生真拉得踉跄。
一时之间两个枕头抡得虎虎生风,房间里都是枕头砸在被子上的“砰砰”声音,榻榻米上脚步咚咚地从一头响到另一头。
砸了十几下之后麻生真也累了,盯着被包成木乃伊一样的被褥不做无用功了。
等了等发现没动静之后,许朝歌才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头来。
他虽然闷在被子里但脸不红气不喘,和外面趴在两个枕头上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的麻生真对比鲜明。
“给,你的枕头。”麻生真抽出枕头还给许朝歌,她抿了抿嘴唇,把散落的发丝捋过耳边,又想了想说,“谢谢你啊,我心情其实也还好啦。”
麻生真扯过被子披上,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
“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她怀里抱着枕头向许朝歌道歉,好像一下子又从十五岁的元气少女,变成了那种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传统日本女孩了。她像是一幅挂在房中作为点缀的仕女图,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个方向,如果没有风去吹动她,那她也不会出现在风里。
两人只是偶然地对上一眼又错开,只有阳光吹动窗帘洒落下来,如同神明穿针引线,在地上织就一排细密的金色针脚。
“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和朋友一起打枕头大战。”短暂地沉默之后,麻生真开口说,“不过我这种人好像是越长越胆小,慢慢地就变成奶奶口中的样子了,和朋友们渐行渐远,习惯一个人低头走路。”
许朝歌心里微微一动,麻生真说是如此,但他心里很清楚,常人的胆量在大部分时候总是维系在外物上的,最直观的外物无外乎力、权、钱。所以麻生真其实哪里是越长越胆小呢,不过是因为越长大越加注意到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从别人的嘲讽讥笑中知道了,别人有父亲母亲,自己没有。
从别人的展示炫耀中知道了,别人有漂亮裙子,自己没有。
从别人的谈论分享中知道了,别人有特长技能,自己没有。
……
但是没有这些东西又不是麻生真的过错,孤独和贫穷这两件事情,她过去决定不了,现在也弥补不上。她在别人谈起这些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时,永远是礼貌地微笑然后沉默或者回避。
她还能怎样呢?
凡人的脊梁总是要靠一些东西撑起来的,命运把那些东西从她身上拿走了,所以谁又有立场去责怪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总是低头总是卑微总是小心翼翼?
麻生真凝望天花板的时候,其实没有心中任何情绪的波动起伏,她的眼睛里只是倒映着天花板上茫茫的空白。
这就是为什么许朝歌要故意往麻生真脑袋上扔枕头的原因,他和夏弥小时候就经常把衣柜里的枕头扔得满地都是,然后一人蒙着一床被子挥舞着枕头把对方砸倒在地。
那时候他和夏弥都很开心。
所以他希望像小白兔一样的麻生真也能开心。
夏弥……
想到这里,许朝歌的脑袋又开始了钝痛。
其实也说不上彻底的失忆或者忘记谁,不管是原本记忆中的夏弥、楚子航、苏小妍,又或者在吉尔伽美什记忆里的恩齐都、伊什塔尔。他脑海中都依旧留着各种各样的人物标签和轮廓,只不过很难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现在这种天气还是有点冷的。”麻生真撇下自己的被子,先帮许朝歌重新整理好被褥,“别着凉了。”
然后麻生真揉了揉自己的枕头使得它重新蓬松起来,她钻进被窝里向许朝歌眨了眨眼。
“晚安,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