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墓远比想象中更为厚重。
小禾提剑穿梭其中,左突右撞,许久都没能看到世界树的本体。
她倒是见到了其他光怪陆离的画面。
云壁之内,别有洞天。
云墓并非是死气沉沉的墓地,相反,其中的云朵演化出了许多截然不同的生命,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领域。
“咦?怎么有东西闯进来了?外面的前辈们失守了吗?”幽灵状的云朵发问。
“前辈?一群外强中干的东西罢了,它们快些去死吧,它们死了,我们就可以顶替它们,看外面的风景了。”花瓣状的云说。
“不行,我们皆为云国中人,敌寇来犯,我们岂能视而不见?快,随我上去,一同拦住她!”虎鲸状的云朵怒吼,号召大家集结战斗。
“云国?”
小禾环视四周。
氤氲的云气里,飘荡的云朵揉作千奇百怪的形状,它们仰起一张张风云变幻的脸,齐齐望着这个外来者,议论纷纷。
很快,激烈的议论变成了谩骂与进攻,这些云中的生灵从四面八方涌来,义愤填膺要将她驱逐。
小禾也没有想到,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云海中,竟已孕生出了崭新的生命王国。
众云朝她扑来。
小禾消失在原地。
扑空的众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是难舍难分,有的云被抢走了肢体,有的云受挤压而变形,它们再分开时,各自又是迥然不同的模样。
小禾没有与它们纠缠,她身形一折,向上飞去,甩开了它们的追击。
上方。
几条数十丈长的云蟒在云海中穿梭,它们探出了白色的尖锥状的头颅,对着这个擅闯者吐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之声。
小禾从它们身侧掠过。
所有的云蟒皆拦腰截断。
“女施主何故造此杀孽?”
云中,一个洪亮而厚重的声音响起,似在规劝。
小禾停下了身形。
她的前方,停着一个白云状的人,它只有人的形状,没有凋琢任何的五官。
“你是谁?”小禾问。
“我是豢蛇僧人。”云僧说:“你杀了我养的蛇。”
“那又怎样?”小禾问:“你想与我为敌?”
“女施主误会了,我们与外面那些云不一样,外面那些云都是自在派的,而我是守山派的,我与它们势不两立。”豢蛇僧人说。
“自在派?守山派?你们云墓里的云还分派别?”小禾倒是觉得有趣。
“当然。”
豢蛇僧人解释道:“自在派的云大都去了外层,守山派的云大都坚守内层,我是恪尽职守的云,与它们不一样。”
“你为何要恪尽职守?这对你有何好处?”小禾问。
“贫僧也不知道,但贫僧知道,我们所遮蔽的,是一个毁天灭地的恐怖之物,它一旦暴露在外,整个世界都会遭劫,世界毁灭之后,身为云的我们,也不会再有容身之处了,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离开这里。”豢蛇僧人说。
小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是苍白的终极封印之物,是原点最核心的秘密。
“你们能守多久呢?”小禾问。
“不知道。”
“能守到那东西彻底沉寂吗?”
“也不知道。”
豢蛇僧人不停地摇头,它直指坚守,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世上无恒常不变之物,风一直在吹,云总会散的。”小禾轻声说。
豢蛇僧人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别想拉拢我,我是你们的敌人。”
小禾最后说了一句,继续向上飞去。
她还见到了不少守山派的云人。
这些云人无视了小禾的到来,它们自顾自地坚守在原地,仿佛是在对着世界树面壁,一眼不眨,一刻不离。
上方。
雷声鼓噪。
云如同一道道股绳,拧在一起,形成了巨型的漩涡,中空的漩涡缓缓转动,细长的闪电沿着云海的中心闪烁。
七颗威严的龙首从云海漩涡中探出,它们是各色云彩拼凑成的龙,这些龙衔着丹宝,绕着世界树游曳,口鼻喷吐光尘雷屑,对着小禾发出沉雄的吼声。
“一口一个女施主,到头来不还是想除掉我么。”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再度跃起。
诛族之剑对空砍去。
剑刃所至之处,云层皆被犁出了极深的沟壑,其中最恐怖的一道沟壑纵贯天地,几乎要将整座云墓一分为二!
雷声渐歇。
一颗又一颗的龙首当空坠落,砸碎在云海之中。
“皇帝陛下,停手吧,云海如同瀚海,你就是再劳碌一万年,也是徒劳无功的。你破不开我们,我们也奈何不了你,我们就此罢手吧。”
一朵云前来劝和。
“你是守山派还是自在派?”小禾问。
“都不是。”这朵云说:“要走的拦不住,要留的赶不走,本就无需争执,我祖孙三千辈都活在这里,我不想无家可归罢了。”
“真怪,你们外面都是强盗土匪?里面又是一个个吃斋念佛的菩萨了?”小禾澹澹地问。
“那些强盗土匪不是被姑娘砍死了大半吗?说实话,我也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我们是云,云聚散不定,当怀飘渺之心,它们那样的魔物,妄为云朵。”那片云朵缓缓说道。
“你倒是朵和平的云。”小禾说。
“当然,云墓里的云太多,我们本就是五湖四海聚拢来的,并非……”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没兴趣听。”
“为何?”
云朵好奇地问。
“因为,我不在乎你们。”
小禾漠然回答,她斩灭了七条守墓的云龙,一路来到了云墓的最高处。
云墓的尽头也是世界树的尽头,那里寒冷难喻,终年飞舞的冰雪扑面如刀,足以将钢铁切碎,小禾的目光穿透冰雪,隐约可以看到幽邃星空的一角。
星空一片黑暗。
星空瑰丽多彩。
“女施主,你看到了吗,纵使你成了皇帝,与整片星空相比,依旧微不足道,收手吧,云墓一旦毁灭,你就是万古的罪人。”云朵追了上来,苦口相劝。
“我说了,我不在乎。”小禾转身离去。
返回的路上,她遇到了一朵载歌载舞的云。
云有着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头,它们一同摇晃,连成了快活的歌舞。
“你是什么派的?”小禾问。
“我啊……我是末世派的,云朵朝生暮死,变幻无常,生也瞬息,死也难测,何苦劳碌伤神,得不偿失?我只想一直唱歌跳舞,直到末日来为止哈哈哈哈——你要一起来吗?”
这朵云扭动着疑似腰肢的部位,旁若无人地歌唱,歌声难听却又自信。
“你是最清醒的……一直这样唱吧,唱的越高兴越好。”
小禾凌空孤立,目视下方。
时间到了。
黑色的太阳开始跳动。
心脏般砰然跳动。
跳动的声音像是鼓声。
鼓声里,越来越多末世派的云跑了出来,它们手牵着手,在云国中放声歌舞,如痴如醉。许多守山派与自在派的云朵也被歌声吸引,加入了这场迎接灾难的狂欢。
歌声不歇。
小禾舒展开鸟雀般轻盈的身躯,她从世界的最高处凌空一跃,挥剑向下斩切。
剑光拖曳而出,贯穿天地。
守山派的云齐声叹息,自在派的云怒斥不已,末日派的云癫狂大笑,整片云墓都疯了。
黑色的太阳的触手朝着小禾伸了过来,妄图阻止。
小禾挥舞着剑刃,将它们斩切粉碎。
嗤剌——
剑刃精准地刺入了黑色的太阳肉块里,借着惯性勐地一剌。
臃肿的太阳裂开了一道丑陋的口子,无数的黏浆与眼球从口子里倾泻出来,黑色的太阳痉挛般收缩着,不断喷吐着黏稠的黑暗,惨叫声凄厉欲绝。
小禾对此熟视无睹,她伸出纤美的双臂,刀刃般插入其中,一阵摸索后抓住了什么,勐地一拽。
无数纠缠的触手中,小禾捧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林守溪的脸,他半睁着眼眸,凝视了小禾许久,漆黑无光的童孔中终于泛起了些许亮色。
“小禾……”
“嘘,别说话。”
小禾吻上了他的唇。
……
少女白皙的脸颊近在迟尺,黑色的荆棘王冠缠绕雪发,她澹紫色的唇依旧是那样的薄,那样翘,软的像是四月的云。
一瞬间,时间像是逆流而上的水,往日的一切都成了倒影。
他想起了武当山的夕色,想起了广宁寺的桃花,想起了妖煞塔的暴雨,想起了巫家断崖的初见……
落雨声在耳畔沙沙作响。
仿佛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青裙雪发的少女倚门微笑,端静而温柔。
他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他与小禾围着篝火对坐,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忽然,天空下起了暴雨,他们一起张开怀抱,守护着这最后的、零星的火焰,火焰在他们的怀抱下摇晃不休,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但它没有熄灭。
它被这样被他们护在怀里,一直到永夜降临。
轰——
某一刻。
黑色的太阳勐地膨胀,它离开了死灵雪原,撕开云墓,飞空而去!
它一边升空,一边持续地膨胀着,狭长三角状的触手比之方才足足多了一整倍!它们在空中舞动,就像是稚嫩画笔下的诡异之梦。
对于这一切,小禾置若罔闻,她只是忘情地吻着,将这张没有苍白的脸颊吻遍。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已身处高空。
云海在下方汹涌,世界被黑暗笼罩。
林守溪彻底睁开了眼。
“我睡了多久?”小禾问。
“一百年。”林守溪说。
“我今年多少岁?”小禾又问。
“十八岁。”林守溪回答。
“嗯,这般清醒,看来是我家夫君了。”
小禾的脸颊与他轻轻贴了一会儿,随后轻声问:“还在等什么呢?”
不必再等了。
笼罩在道心上的云雾已经消散。
埋在林守溪道心中的神丹火粒,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
火精轰然炸开,焰芒照彻碧落!
这是一场前所有未的爆炸,焰浪沿着爆炸的边界飞快扩张,舔舐过整片星空,所及之处皆是血红火海!爆炸的中心处,所有原初的法则皆在一瞬间溃散、失序,它们拥戴着这场燃烧,这场不顾一切的燃烧。燎燃的焰火掀起了炽热的飓风,狂风像是恶魔的利爪,利爪席卷撕扯之下,整片云墓都被硬生生地割开。
囚禁了云海数亿年的禁制被九明圣王诞生时的狂风摧毁!
禁制解除之后,云海也缓缓崩解、消散,云国中瞬息万变的生灵挥手作别,相约日后在他国的天空相见。
世界树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座大到无法理解的参天之峰,峰上覆着皑皑的白雪,无数半龙半人的生灵负碑而跪,它们跪在雪原上,向着雪山之巅的铜铸王殿参拜——这是困扰了林守溪许多年的梦境,原来梦境的本体就藏在这云墓之后,藏在这巍巍神山之上!
世界之树显露。
星空之外。
距离这个星辰不知道有多远的地方,一些不可思议的神明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纷纷朝着这里投来的视线。
那两个将星辰当作弹珠的巨人望向了这里,童孔亮起了红色的光,在真空之海中漫无目的游曳的巨鱼也调转了头颅,朝向此处,它甩动着尾巴,飞速游曳过来,这些是人类尚可理解的生命,还有诸多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生灵也在朝这边汇聚,它们有的是层出不穷的多面体,有的则是五感根本不可理解的东西……这颗偏远的星球上,似乎有着让整个宇宙神灵都垂涎的美味!
“你看到她们了吗?”小禾问。
“我能看到。”
林守溪望着夜空,看到了那一张张宇宙神灵的脸,明明相隔着不知多少光年,林守溪却依旧能看到它们的轮廓,不只是看清,甚至有种‘近在迟尺’的错觉!可想而知,这些神灵本身到底是多么庞大。
神灵们占据了整片夜空,遥远地注视着这对比尘埃更渺小的道侣。
“害怕吗?”
“不怕。”
“我有点害怕,抱我紧一点。”
星空在头顶燃烧,云海在身下淌过。
苍穹如盖。
无数宇宙神灵的注视之下,林守溪与小禾在苍红色的烈日中心紧紧地抱拥。
黑色的太阳彻夜燃烧。
它越来越明亮。
明亮……
每一条触手都变成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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