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炼金术士专心编排吸血鬼故事的时候,一种无法描述的低频率波传了过来,有如石子投入水中产生涟漪,在空中扩散。从他左肩伸出去的精神迷宫立刻接收了波的内容,就像无线电台接收了电波信号一样。
不过,转译后的信息就跟失真的蜂鸣一样,宁永学完全弄不懂。
这时他看到猴群首领立刻低下头,就像一个在父亲面前被懊悔压垮的孩子。其他猴子也都黯然息声,把脸伏得更低。
看不见的波动四处扩散,平稳地震荡着,传过各种不同的介质。流过猴尸的水也跟着震颤起来,泛起道道波纹。
中央的水池本来清澈见底,这时也宛如泻入颜料,显出几条烟雾般的缎带。他侧过脸,看到石室中一尊天使雕像的头颅落下,滚到了水池另一边。它半张脸都沉入水中,用另一只还未被淹没的眼眶凝视着黑暗的水面。
从猴群领袖那边传来一股信息,说这是死亡的共鸣,这种看不见的波就是精神迷宫分崩离析时传出的最后一丝回音。
宁永学觉得窄门很可能已经开了,里面有死去已久的天使遗骸,死亡的回音被堵在门中久久不能传出,这时才传到石室中。这份死亡有可能是曲奕空和奥泽暴的杰作,不过更可能是老安东把天使堵在门里杀了,弃尸原地。
接着另一具雕像的头颅也掉了下来。
如果这事真是老安东的杰作,他确实是摄政的乱臣贼子。他不仅以此地主人的意志肆意妄为,还把它忠实的仆人也挨个宰了,实在很有他做事的风格。
接连不断的死亡回音让猴群浑身颤抖,纷纷压低身子想往外逃,还没等宁永学阻止,猴群首领就跟它们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如蝙蝠群飞一样迅捷。
一转眼间,附近就只有痴傻的猴尸巨猿还在慢吞吞转身了,那支可怕的权杖就这么扔在原地,躺在水池中,光芒也已经熄灭。
他塞回长刀,弯腰把天使的权杖捡起来,扛在肩上。这玩意实际上也不算特别重,不过肯定要比曲奕空重。
宁永学目视巨猿也走上阶梯,消失在石室另一侧。“我们最好快点回去,”他说,“窄门可能已经开了。”
“意思是她们已经到地方了。”炼金术士思索着说,“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这些雕像都对应着门那边的天使。门开的时候,死亡的回音传了过来,雕像的头也就跟着掉了下来。”
炼金术士伸手碰了下权杖,不过这玩意一点反应也没有。“既然雕像的脑袋还没掉光,”她说,“意思就是还有活着的天使在里面。你有信心和它们也达成一致意见吗?”
“我没信心,除非它们的记忆也都腐败了。”
“所以我们还是得做好冒险的准备?”
“是这样。”
“除非被迫,不然我从不冒险,”炼金术士皱眉说,“你面罩下方有个斜槽可以输送流质食物,我给你准备几瓶药剂。到时候,你先把加强感官的药灌下去,然后你就跟你表妹的影子一起去探路吧。”
“你呢?”
“我?我在后面看着你的大小姐,顺带当后勤人员,你有什么意见吗?”
“曲阳还活着的时候......”
“曲阳是曲阳,我是我。除非被迫,不然我从不冒险,我也绝对不会参与野蛮的肉搏。”她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你知道我靠什么办事吗,原始人?”
“靠嗑药变成发了疯的半狼人,然后四处搞破坏?”
“靠严谨的观察、逻辑推理和方法论!”炼金术士瞪大眼睛反驳,“之前的事情是被逼无奈,你能听明白吗?委员会,——都怪委员会!”
......
绕过还在安眠的狼群和娜佳以后,宁永学来到遗迹的走廊。窄门开了一丝缝隙,还没法走进去,不过已经能看到背后的场面了。
他止步在门缝旁,扒着窄门,小心往里窥视,眼中是纯粹探求的欣赏性质的好奇心。炼金术士也在他下面跟着往里看,一样扒着窄门,在她眼里也带着好奇心,不过是一种搜寻珍惜物件性质的贪婪的好奇心。
门背后的场面实在很壮观,狭长的走廊本来没什么出奇,但墙壁每一寸空间都挤着漆成骨白色的死尸,只有面孔和手浮在墙外,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中。
数不清他们有几百个,还是有几千个,但从人面挤挨的密度来看,他们应该都是像钉子一样插了进去。门那边靠左有个男人大张着嘴,嘴里头也刷满了白漆,一直堵塞了喉咙。门那边靠右,又是一对双胞胎少年像头冠一样悬在上方的墙顶,他们俩嘴巴紧闭,似是被漆黏在了一起。
人面有序分布在墙壁上,就像博物馆陈列墙上的面具。可以看到一张张仿佛还在喘息的嘴,一只只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手,还有一对对被白漆彻底覆盖之后连眼泪也无法流出的眼珠。
他们的位置分布并不随意,反而带有一种精确的美学结构,遵循几何作图的规则,其中阴郁的审美和艺术风格完全符合那些自虐的天使雕像。
这地方的建筑师实在很讲究,宁永学忍不住想到。
是的,他完全是在用艺术审美来评价眼下恐怖扭曲的情景,这是他的精神问题,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一般不会说出来。
不过,倘若曲奕空还醒着,而且就待在他旁边,她一定会给他一拳,让他想起自己许诺要当个人。
炼金术士勉强把手电筒挤了进去,往里面一照,堪堪映出尽头一个身躯矫健的天使,正是当时拿着长矛和权杖的那位。
它也许的确是死了。它从头顶到了胸口都被人一刀劈开,成了裂颅妖的形状。不过,宁永学觉得不是曲奕空干的,——它被人摆出了一个极其富有黑色幽默感的猎奇姿势,曲奕空绝对没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为了避免它的上半身往两边裂得太开,有人拿绳子捆住它的脖颈,又把它的脑袋像蟹钳一样微微掰向两侧,维持住一个含苞待放的幅度。
然后这人把它倚在墙壁上,让它坐在一张浮出的人脸上,令它脊背往前弓,以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摆出了一副沉思的姿势。
老安东?是你摆的吗,老安东?
他妈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还是这种人?
“这应该不是阿捷赫干的,”炼金术士也说,“我不懂你的大小姐想怎样,不过阿捷赫对摆尸体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应该就是老安东干的。”宁永学说。
炼金术士不禁咋舌。“他这乱臣贼子当得不错啊?居然把守护这地方的天使都杀了,还有兴趣给它摆沉思者的姿势。这么一个疯狂的家伙把玛尔法当品种狗也不奇怪,很难说给人配种和给尸体摆姿势哪件事更恶劣,不过我觉得阿捷赫比他像人多了。”
“你觉得他给玛尔法配种的时候有个人趣味在内吗?”
“我觉得有,”炼金术士轻轻点头,“你想想,骑士、神父、贵族,哪个不是经典戏剧的对位形象?最经典的一个是血亲,还是个被宠坏的少年搭年长他至少十岁的堂姐。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他就把她塞给你当表妹,要你这么一个和他本质相似的家伙把她养大,——多有意思!”
“我头疼,我暂时不想谈这事。”宁永学却摇头说,“反正门只开了条缝,我先去睡一觉,你自己看着办吧。”
“怎么一到你自己的事情你就头疼了?”
“我只是困了。”
......
等宁永学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没做梦,不过坐在他旁边的曲奕空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近距离欣赏她的侧脸就像观赏艺术品,能让他心神放松,从阴郁恐怖的审美兴趣里暂时挣脱出来,就像从深渊里回到人世间似的。
虽然曲奕空在跟阮医生交换情报,不过宁永学一句话都不想参与。他意识朦胧,没什么谈论正事心情,只是等着阮医生又去照顾伤员了才握住她修长轻盈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样他就能用脸颊来确认她棱角分明的手背、纤细灵巧的手指、透明的指甲、沁着汗的手心和象征命运的掌纹了。
炼金术士在两米开外用注视弱智的鄙夷眼神看着他,宁永学直接无视这人,把头也挪到了曲奕空腿上。
“喂,”曲奕空这才低下头,“你能别不分场合犯傻吗?”
“我带了人造人和客串骑士公主的剧组人员过来,扛了一路的巨型异世界权杖,还差点被猴子提着天使的光束武器扫成灰了。我心身俱疲,需要安慰。”
“要是我拿这句话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绝对不会有医生质疑你的病情。”
“我是说真的。”宁永学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是真的,但听着还是很离谱。”
“门里面的东西可能更离谱。你有看到那些墙里的人吗?”
“当然,在黄昏的世界那边他们都还活着,——或者说勉强算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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