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进入千禧年后,城市里的年味就肉眼可见地淡了起来。
眼瞅着明天就是年三十,即便是泉城主城区里的行人也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更何况温泉高尔夫别墅这片平素就是冷冷清清的地方?
院子里的摇椅上,杨铸有些惆怅地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自家兄弟今年又回不来了。
原因很简单,随着扶贫工作被作为重点拉上行程,已经升到科级的萝卜同学在春节期间有探慰工作——虽然这货平素里还是动不动就往那些建档贫困户家里跑,春节前更是花了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去巡察那些人的补贴保障物资是否发放到位,实在用不着在大年期间来上这么一出。
但没法子,这是硬性指标,但凡股长级别以上的干部都必须到位,他不可能违背。
不过听到这货在电话里那很有些恶劣的语气,杨铸倒还算稍稍有些欣慰——虽然不知道这货为什么一副吃了火药似的模样,但既然肯把自己当成情绪垃圾桶,至少还说明自家兄弟还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到了杨铸现在的地位,对比于那些投怀送抱的美女和阿谀奉承的狗腿子,“朋友”这种东西,才是真正的稀缺资源——更何况萝卜在他心里,从来不是普通朋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
说起来很可笑,别说杨铸这种级别的大佬了,就算是普通级别的亿万富豪,在充满阴暗与污浊的商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后,眼中也只剩下了纯粹的“利益”二字,别说兄弟了,就连“朋友”这两个字对他们而言都是世间上与“爱情”、“正义”并列为三大最可笑的名词之一。
偏偏杨铸除去父母和自己的两个女人外,最在乎竟然就是这个豆丁点大小的扶贫办小干部——虽然这个方脑袋跟杨铸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不说,十次打电话过来八次都是坑钱的。
对此,杨铸把原因归纳为“上一辈子的孽缘”。
毕竟,无论是谁,在人生中最艰辛的那段岁月里,有一个人愿意不计得失地向你伸出双手,你都很难将这份记忆轻描淡写地忘却——但事实上,杨铸知道,这并不是所有的原因。
或许,其实真正打动自己的是萝卜那个混球那种拧巴到犯傻的“天真”——如果没有自家兄弟那一系列近乎于傻逼的行为时不时地隔空温暖自己,估计自己早就跟其余的上位者一样,一颗心变得彻底死寂而阴冷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前几天吕思思到访事情的影响,杨铸这两天的心情有些糟糕。
混血美女在他心目中是有非常特殊地位的。
作为曾经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吕思思在杨铸心目中的份量可想而知——也正是因为如此,自认为欠她一条命的杨铸这才愿意把铸投私募这种账面掌控着天量资金的重器交给她去打理,还给予她最大程度的自主权,这种信任甚至让包括李骏在内的一票子铸投国贸成员嫉妒到发狂,以至于都以为吕思思跟他有了一腿。
对于这种误会,杨铸从来没有澄清过,即便这种花边新闻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他在铸投国贸这个狼窝中的威慑力——但没法子,专业能力并不足以服众的吕思思需要他的威望去压制那些反对声音,从而把那些无法在中短期内获利,但国内偏偏需要的项目纳入囊中。
说实话,杨铸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敢摸着胸口打赌,就算是往后再看二十年,也绝对没有一家民营企业肯拿出那么多钱去当“冤大头”的——仅仅是2002、2003两年,铸投私募投在那一票子“中长期项目”上的资金,就高达39.4亿美元!
要知道,这可是千禧年初,美联储还没有玩大水漫灌,这将近40亿美元的实际价值,甚至能等同于后世的百亿美元,足够再买1个半斯密斯菲尔德的了——请看清楚,这仅仅只是两年的时间!
可即便是如此……
想起吕思思前两天脸上那种难堪中却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表情,杨铸心里忍不住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被背离的失望。
果然……
轻与必滥取啊!
……………………
“喂,坏人,这么大冷的天怎么还在院子里待着啊?”
眼见着许久都没见自家男人回屋,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托着自己仅仅只是稍微显怀的肚子寻了出来。
看见这丫头在大冷天跑出屋,杨铸立马站了起来,脸上一虎:“干什么呢!知道天冷,还挺着个大肚子出来?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众所周知,孕妇生病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为了胎儿着想,医生一般是不建议打抗生素之类的药物的,因此一旦有个感冒发烧,但凡情况不算特别严重,都是硬挺着——这对于那些有着妊娠反应的孕妇来说,简直是遭了大罪了。
或许是怀孕之后胆子大了许多,又或许是因为某个处于家庭生态位的婆婆最近宠溺的太厉害的缘故,小丫头没有如往常一样被自家男人唬住,只是笑嘻嘻地说道:“我身体棒着呢,再加上今天虽然是阴天,但却破天荒地没刮什么大风,出来走走怕什么?”
这倒是实话,在北方待过的朋友都知道,冬天在户外最难抗的其实是那些如同小刀子般的西北风,如果没有风,哪怕温度低至零下十几度,其实也没多大感觉——毕竟与南方不同,这边的人在冬天可不讲究什么风不风度,一个比一个穿的厚实。
偏偏小丫头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但由于大小在农村长大的原因,身体底子着实很有些不错,跟杨铸认识这几年来,除了某次食物中毒以外,平日里就连个感冒咳嗽都很少得——从这一点来说,小丫头可比某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废材男人强多了。
见到自己竟然唬不住小丫头,杨铸顿时很有些无语,于是恶狠狠地捏了捏这家伙似乎被养胖了些许的脸颊。
小丫头哭丧着脸从自家男人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嘟着嘴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脸蛋,从杨铸的眉宇间发现了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阴郁后,
小丫头想了想,忽然搂着自家的男人的胳膊说道:“坏人,我想吃烤地瓜……反正今天没风,咱们就在外面烤好不好?”
想了想,小丫头补充道:“不要用无烟炭,直接烧柴火的那种……就是咱们当初刚认识那会经常偷摸着烤的那种!”
直接烧柴火的那种?
杨铸一愣,旋即想起了当初刚进泉城汽水厂那会,两人经常跑到厂子边上的荒田里逮什么烤什么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两人穷的连馒头都快买不起了,蚂蚱、知了、狗尾巴草种子、地里被刨落下的地瓜,但凡能找到的,统统上火架。
想起当初那段天天饿的淌口水,但却意外欢快的日子,杨铸看了看面容虽然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但神情气质依然娇憨的小丫头,嘴角忍不住咧出一丝笑容:“好!”
……………………
二十多分钟后。
一身厚厚羽绒服的杨铸如同只长着一只翅膀的土鸡似的,长长抻着右臂,不断地给冒着浓烟的柴火推煽惑,从脖子上那偾张的血管就能看得出,这货的确是被熏的够呛。
把身子探远了一些,杨铸不满地说道:“喂喂喂,丫头,说好的一起搭手烤呢,怎么弄来弄去,就我一个人在这折腾?”
在汽水厂的那会,都是杨铸负责找食物,小丫头负责生火和烤东西的,这两年用无烟碳用习惯了,谁tmd想得到搭柴火堆子还有那么多讲究?
自己以前看到小丫头拢火的时候,可不见有那么多烟!
小丫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家被熏的灰头土脸的男人,然后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是想帮你来着,可是咱妈不让啊!”
杨铸有些牙疼地看着正在二楼阳台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冷笑着瞅着自己的杨妈——我滴个亲娘诶,你宠自家儿媳妇未免也宠的太过了吧?
不过就是帮忙搭点细柴,至于么?
您老之前不是还很自豪地在我面前吹嘘,当初怀我的时候,哪怕都已经七个月了,依然还挎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到处撒欢了跑么?
到了你儿媳妇这里,就变得连这些轻飘飘的细柴都不能碰了?
看着一脸幽怨的杨铸,小丫头表情更无辜,指了指正端着盆从屋里走出来的万清漪:“话说,也不是什么事都你来干啊,诺……清漪姐不是帮你洗地瓜去了么?”
万清漪把盆子放在地上,然后搓了搓两只沾了水后略显发红的手:“喂,青措,你确定这么多地瓜咱们吃的完?”
小丫头探头看了看盆里的那六七只个头有大有小的地瓜,眼中露出一丝渴望后,重重点了点头:“嗯,我馋这东西好久了,肯定吃的完!”
杨铸看着这货两眼放光的模样,顿时翻了个白眼——这货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尽喜欢些糙食!
小丫头见他这副模样,却只是示威似地皱了皱自己的鼻子,笑的却更开心了。
嗯……
众所周知,当一个以自家男人为主心骨的女人不容易,而如果那个女人还得帮着自家男人打理公司的话,就更不容易了。
跟所有土生土长的齐鲁人一样,小丫头喜欢馍馍、大饼在内的各种面食、大葱、生蒜、大酱,也喜欢吃烤的表皮焦黑焦黑的地瓜、玉米、土豆。
但自从跟杨铸确定关系以后,由于这家伙对于某些气味极为不感冒,因此为了自家男人,小丫头只能“戒掉”了大葱、生蒜、虾酱这些重口味的美食。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那时候两人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聚在一起,中午浅浅地偷吃一点,完事赶紧刷个牙,到了晚上就看不出来了。
但好死不死的是,这种情况仅仅持续了一年,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小丫头正式入职铸投商贸了。
要知道,那时候的铸投商贸已经不能算一家小公司了。
作为老板娘,那时候屁都不懂一个的小丫头估计是电视看多了,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关乎自家男人的脸面,就算饿死也不能给杨铸丢脸,因此但凡有外人在的时候,决计不会去点馒头、大饼这些可能会连带着让杨铸“丢份”的食物的——老板娘嘛,怎么可以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土鳖?
而等到小丫头已经在公司里面混熟了,也完全融入进去了的时候,却悲哀的发现,随着铸投商贸宛如坐了火箭似的规模越来越大,自己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些喜欢的食物,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馒头、大饼?
身为老板娘,你忽然吃起馒头大饼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食堂要为公司成本考虑,减缩员工午餐标准么?
还是说,这是另一种提升员工服从性的pua手段?
毕竟你老板娘都带头吃馒头大饼了,不管愿不愿意,别说员工了,就连公司的高管又有几个敢不跟着啃馒头?
面条?
现煮现吃的面条?
哦~你是在暗示公司员工1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太长了。
明白!以后食堂全部提供馒头、大饼和面条,争取让所有员工在半个小时以内把午餐解决完毕;然后照例留半个小时的午睡时间就完事了——行政部门,赶紧把下午上班时间调整到1点,一定要为公司多挤出半个小时的正常上班时间!
华夏的传统文化固然很璀璨伟大,但同样的,一些糟粕也很多,诸如上述的顾虑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铸投商贸的企业氛围远比其余公司要和谐有爱的多,这些本应只发生在国企和系统里面的事情按理说不会出现;
但,请别忘了……这里是齐鲁!
一个有着“孔孟之乡”称号,且编制大于一切的地方!
在这种环境氛围下,公司里面出现一些解读过度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果小丫头戒掉上面那些自己所喜爱的美食,是因为害怕其余人过度解读的话,那么之所以不敢吃烤红薯这种拥有着无穷魔力的美食,更多的却是因为个人形象原因了。
嗯……
众所周知,红薯、萝卜、豆制品这一类的食物,一旦吃的稍多,就很容易产生过量的……某种由59%的氮、21%的氢、9%的二氧化碳、7%的甲烷以及4%的氧气组成的气体。
想想看,作为老板娘兼监察部总监,小丫头每天都要跟无数中高管打交道,一旦烤地瓜吃多了,括约肌超出了自己的承载极限,你让小丫头怎么有脸见人?
而现今小丫头好不容易有了难得的为所欲为的时间,不把这几年的欠下来的烤地瓜一次性吃个够,她怎么对得起自己!
………………
时间在三人的说笑打闹中飞快逝去。
一个小时后,小丫头看着那摊零星冒着细烟的白灰,很有些迫不及待地操着行动已经有些不太方便的身体,用铁钳从灰里刨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小的烤好了!”轻轻用铁钳敲了敲那两个细长型的地瓜,听到上面传来略有些沉闷的噗噗声,小丫头一脸的雀跃。
小丫头的口味很有些古怪,与里面香甜软糯的地瓜肉相比,她反倒是更喜欢表皮下那层被烤的焦糊焦糊的玩意。
把那几个大的地瓜埋进灰里继续烤着,小丫头把那两个细长的地瓜夹到了铁盘里,然后迫不及待地伸手……
“嘶~烫!烫!烫!”
看着小丫头捏着耳朵想要跳脚的模样,万清漪很有些无语地说道:“青措,拜托~就算现在是大冬天,但那地瓜外面都快被你烤成炭了,直接上手抓能不烫么?”
说着,把小丫头的手拉了过来,宛如哄小孩似的放在嘴边吹了几下:“先让地瓜在那放一会,三分钟以后再吃!”
小丫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两个灰黑灰黑的烤地瓜,咽了咽口水后,用无上的毅力挪开了眼神。
“坏人,给我说个笑话帮忙分散一下注意力嘛!”怀孕之后的小丫头很有些幼稚化,两只桃花眼眨巴眨巴的。
杨铸有些头疼地看着这货……
臭丫头,下次麻烦先照一下镜子好不好,没有眼镜的遮掩,你这双狐狸眼这么眨啊眨的,几个男人能扛得住!?
也亏得你现在是有身孕了,要是换以前,老夫立马把你扛进屋里丢床上去。
还有,老夫什么时候又会讲笑话故事了?
这不为难人么!
不过天大地大,现在有了宝宝的小丫头最大。
使劲平复了一下心中的躁动后,杨铸咂了砸嘴,搜肠刮肚后,总算想起了一个他以为的笑话故事:“考你们个问题……让7个小朋友分苹果,只能切4刀,如果你是老师,怎么让小朋友们把3个苹果平均分掉?”
小丫头和万清面面相觑,不是说讲笑话么,怎么变成考数学题了?
而且,从题目表述方式来看,这似乎又不像是单纯的数学题。
二女看着杨铸那副憋着笑的表情,很配合地齐齐摇了摇头:“不知道!”
杨铸咧嘴一笑:“嘿嘿~跟小朋友们讲一个《孔融让梨》的故事,然后坐等小朋友们谦让;”
“等到某位励志成为君子的小朋友主动放弃后,手起刀落,直接切开三个苹果;”
“吃苹果的孩子一脸笑容——因为好吃;”
“没吃到的孩子也是一脸笑容——因为心底感受到了仁义礼智信,觉得自己获得了更多。”
“这……是儒家!”
二女闻言,傻傻地看着自家男人,完全没搞懂这个故事的笑点在哪里。
杨铸并没有在意二女的反应,继续说道:“把三个苹果和刀子都递给小朋友,告诉他们只能切4刀,要7个人均分;”
“然后随遇而安,无为而治,谁吃到就算谁的,接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是道家!”
………………
“小朋友们抱着三个苹果,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位老师叹了一口气,一刀一刀地切下身上的肉,也懒得管对方会不会染上朊病毒了,让多出来的那个小朋友拿去烤着吃;最终,7个小朋友皆大欢喜。”
“这……是佛家!”
………………
“你给小朋友们讲述什么是【兼爱】、【非攻】,然后把刀子扔掉,”
“大家其乐融融地一起动手做了个榨汁机,把三个苹果榨成汁,然后一人一杯喝下;”
“这……是墨家!”
………………
“你一脸冷笑着瞅了瞅眼前的小屁孩,然后一刀一个,把四个小朋友送回母胎,”
“然后把三个苹果往剩下的小朋友身边一丢,告诉他们一人拿一个。”
“这……是军事家!”
………………
“首先,你先拿走其中的两个苹果,”
“接着刷刷刷,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对着最后一个苹果以井字型方式下4刀,将其切成了9块;”
“你把其中7块平分给了小朋友,剩下的两块交给了哭声最小的那1个孩子,说这个叫【绩效】;”
“之后,你握着两个苹果,宣布你跟那群小屁孩一样,大家都得到了应有的待遇,合理、公平、公正地分配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份苹果;”
“这……是资本家!”
………………
“哈哈哈,故事讲完了,好不好笑?”杨铸不是个擅长讲笑话的人,小丫头和万清漪还没笑,他却率先前俯后仰起来。
小丫头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家男人。
你确定……这是笑话?
而万清漪则是皱了皱眉。
作为杨铸的女人,即便对方拼命遮掩,但是自家男人这两天心情不好的事情,她自然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不过,杨铸这个笑话,
真的,
一点也不好笑!
拿起一枚已经不那么烫手的烤地瓜掰开,万清漪极为体贴地把皮摊开,然后将金红色的地瓜肉递到杨铸嘴边:“那么,如果你是老师……你是什么家呢?”
杨铸对着面前的烤地瓜轻轻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把一大块地瓜肉咬进嘴里,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所以……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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