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昭狱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已是换上一身囚犯的张储与那些惶惶不安的人不一样,坦然受之,缩坐在牢狱里。
对于曾任过侍郎这样大员的官员,锦衣卫一般都留有心眼,没有什么太过为难。
有校尉将牢门打开,提出了张储。
校尉如临大敌,分列两侧。
正红大袍的萧敬和牟斌正在龙袍男子身后。
一时间,如同崩断弦的张储泪流满面,顾不上姿态,拜倒在地,“罪臣张储,拜见陛下。”
弘治皇帝缓缓起身,“张储,成化二十年进士,入为翰林,又到工部观政,后来外放陕西。
从弘治二年到九年,除了头两年以外,日后的四五年间,吏部考核皆为上上,锦衣卫的奏报里也说你为官勤政廉明,民间口碑颇好。
弘治九年,刘健举荐你为户部侍郎,到现在,快是三年了吧。”
“陛下,陛下记得不错,罪臣有负皇恩啊,有负皇恩啊………”
张储呜咽不止。
“朕今日想了一天了,整整一天,朕还专门看了,朕就在想,一个官名极好的好官,朕许以厚望,留给太子的肱骨之臣,这么就成了贪赃枉法,押妓奢靡,徇私舞弊的罪臣了。
是朕未能施恩于你,让你心生不满?”
“不,不,不”,张储死命摇头,“臣自入仕以来,若不是陛下,罪臣这十几年来哪有什么作为,陛下厚待臣子,古往今来,前所未有,前所未有,陛下,罪臣也不愿啊,罪臣真的也不愿啊………”
“你说吧,朕听着,趁着你我还有些君臣的情分。”
弘治皇帝回到椅上,有些失落。
“罪臣,罪臣家贫寒,是臣的母亲含辛茹苦供臣读书,亲朋好友时不时的救济才罪臣安心读书,寒窗苦读二十载才入仕。
罪臣入仕以后,就发誓要做为民的好官,可真的等罪臣入京以来,才发现同僚与罪臣截然不同,就是两种日子啊。
罪臣家中寒舍三间,日日都要为吃喝发愁,常常半月都见不到荤腥,可臣的同僚们,那些不如臣的官员,家中良田千亩,锦衣玉食,高屋建瓴,仆从如云。
陛下可还记得,陛下如厕用的乃是蜀地进贡的锦帛,臣觉得可惜,就把陛下用过的锦帛制作门帘,就这,罪臣都觉得奢华不已啊。”
弘治皇帝经张储这么一说,隐隐约约有了印象,当初还真有这么件事,他当时还专门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奢侈了,后来还专门下令禁止蜀地进贡这种锦帛。
张储一丝苦笑,痛彻心扉,不顾龙颜,狰狞说到:“陛下以为陛下做了件好事,罪臣却因此得罪了朝官,断了人的财路,有人使了手段,把臣调到了陕西。
陛下,罪臣当年好歹也是个二甲进士,就这么被人三言两语送到了陕西,那些不如臣的却留在京师,罪臣心里苦啊,恨啊。”
弘治皇帝悚然,面色大变。
这其中,还有这些隐情。
官位授予,什么时候成了官员打击异己的工具。
张储接着撕心裂肺大笑起来,“陛下恰恰说错了,罪臣在陕西这几年,只有头两年,每日埋头政务,做个好官,当真可谓是问心无愧,两袖清风。
唯独是吏部考核上上这几年,罪臣才变成了认人不人鬼不鬼的贪官。”
弘治皇帝不可置信,竟是连问都问不出来。
张储看出了弘治皇帝的困惑,倒也干脆,“罪臣在陕西那几年,家母总有来信,说是昔日的亲朋好友总是指望着罪臣这个官老爷帮衬。
罪臣每月俸禄,只留下数两银子度日,其余的,都寄回了家中贴补。
就这,家母还要埋怨,说是罪臣做了大官怎么还这般手紧。
罪臣在官邸的日子也不好过,罪臣从不吃拿卡要,洁身自好可总有人闲言碎语,说什么举世独醉我独醒。
直到有一日,罪臣和他们一起吃酒玩乐,从花魁房中醒来,从此以后,罪臣就无回头路了。
陛下可知,就是远在千里外的家母,也被人送豪宅婢女伺候,一向冷落臣的同僚也是与臣交好起来,不到两年,罪臣是娇妻美婢,大宅仆从,应有尽有啊。
不仅如此,罪臣还舍得给京师各位官员花银子,就算是有些刚正不阿的,夫人罪臣也舍得花。
罪臣明明恶贯满盈,偏偏却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啊。”
萧敬听得咋舌,张储这厮疯了,真的疯了,这些话,他是怎么敢说………
弘治皇帝双拳紧握,阴晴不定。
“刘健,也收了你的银子?”
弘治皇帝冷冷问道。
张储摇摇头,“刘公爱惜,定是不会。说到底,罪臣花的钱,只是让人在刘公,在陛下面前提起罪臣罢了。
当然,罪臣也会用些名家字画,以文会友,两边求个心安理得,叫做雅贿。”
“雅贿,好名字,名副其实,名副其实。那陕西的锦衣卫怕是你也没有少送些吧。”
“那是自然,锦衣卫是陛下在陕西的耳目,谁人敢轻视啊,这些年,罪臣给陕西锦衣卫的千户所的宋千户送的美人不下十人,钱银不下五千余两。”
牟斌当时就慌了,宋丞这个狗东西,真是要害苦自己了。
牟斌也着急忙慌的跪下:“陛下,臣有罪,臣有罪,是臣御下不严,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陛下,不是罪臣不想当好官啊,罪臣也想做于少保那也的好官啊,只是,只是,罪臣身不由己啊……”
张储说到一半,号啕大哭起来。
弘治皇帝目光无神,念着:“有罪,有罪,何止你一人有罪啊,弘治朝居然容不下个好官,容不下好官啊。”
弘治皇帝低看一眼,“告诉朕,你不怕朕杀你?”
张储凄惨的摇摇头,“罪臣该死,罪臣该死,有时夜间惊醒,背后冷汗,日日睡不安稳,愧对陛下。
现在好了,罪臣也算是为陛下最后做点什么了,罪臣家中的床榻下有着罪臣这么多年做的混账事的记录,还有这些年见不得光的家财,一桩一件,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想去,不想去,罪臣求求陛下,求陛下慈悲,给罪臣的老娘一条活路吧,饶了罪臣的一家老小吧,罪臣给陛下磕头了,磕头了。”
张储用力磕在地上,不一会儿,红红一片。
“牟斌,张储抄家,但不祸及家人,留下些散碎银子,供他们度日,朕看,锦衣卫需得好好整治一番了。”
牟斌大汗淋漓,磕头称是。
弘治皇帝起身,萧敬小心翼翼的扶着离开了昭狱。
挨了顿打的朱厚照回了东宫,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而是开始准备大干一场。
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朝廷承认镇国府的合法性。
朱厚照在东宫很快就谋划建立起了第一个机构,大明投资商行。
满心欢喜的朱厚照一夜未眠,想着第二日要进宫好好和自己老爹说到说到。
第二日朝会结束以后,暖阁里,刘健三人有些惴惴不安。
今日朝会陛下可是尤为不同,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张储一案,朕意已决,斩,朕念起有功,不祸及家人,只斩一人。”
弘治皇帝圣心独断,给出了自己的决定,也未打算征询内阁的意见。
刘健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于理于法,张储,该死。
甚至说就是株连也不为过。
“臣等无议。”
“臣也无议。”
很快,不同于以往的流放,去职,弘治朝第一次对犯官砍头如切糕,一口气让数十人人头落地,着实吓坏了一批人。
等刘健等人退下,没一会儿,有太监来报:“陛下,殿下求见。”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出现在暖阁里,行完礼以后,就兴冲冲的开始说着自己的设想。
哪知道弘治皇帝只是听了一会儿,开口道:“好了,朕准了,做生意之事,朕不如你,等灾民到了京师,你好好安顿。
来看看这个。”
朱厚照有些迟疑,这不像是自己老爹一贯的风格啊。
萧敬将昨日张储的卷宗和从张储家中搜到的书信账本都呈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一看,卧槽,大明版的人民的名义啊,张储这下子,藏的还挺深的。
这张储的社交圈子挺广的啊,就连藩王,等会,藩王,宁王送了白玉环佩一对。
朱厚照瞪大眼睛,宁王,沃日……
这个妖孽,你想造反,这么早就准备了……
“朕在想,张储是个好官时却是人人喊打,等他十恶不赦,又是满朝称颂,你说说,这是为何?”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愣神的样子,以为他也被震惊了。
朱厚照懵了,这玩意,自己该怎么说,只能摇摇头。
弘治皇帝也没打算朱厚照说出些什么,有些话,他只能给自己这个儿子念叨念叨,至于指望着朱厚照说出个因为所以,没那个打算。
“太子,你也别一门心思都在你那生意上,学业不可丢,灾民那也得上些心,记住了吗?”
弘治皇帝故作威严说到。
“记住了,记住了,儿臣记住了”,朱厚照连连保证。
“好了,你说的事,萧敬,你去办吧。”
“是。”
很快,在斩首一批官员之下,几个商贾莫名暴毙自杀连点水花都没有掀起。
只是谢家得到这个消息,真真的胆寒了,这几人,都是和自己一起共过事,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就……
谢步东就是再傻也都知道不可能几日之内要么暴毙,要么自缢,屁滚尿流的去找了自己老爹。
谢老爷子只是悠悠说到:“慌什么,这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谢步东觉得自己老子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人家杀人如杀鸡,说是让几人暴毙就暴毙了,伴君如伴虎,这能是好事?
谢老爷子只是轻笑:“这几个蠢货以为什么,人家太子爷敢插手是为了什么,人家手里有刀,恐怕皇帝杀的那批官员里,就有他们身后人吧。
这对咱们谢家来说,好事,好事,没了他们,咱们谢家对太子就更重要了,太子要用咱们,就得留着咱们。
粮食交给了朝廷,没了这烫手山芋,谢家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做皇家狗。
你记住,咱们有的对人家来说不值一提,人家什么没有,咱们啊,只要听话能干就行。
你待会支些银子,给各家送去,就说咱们谢家表表心意,救救急,彰显彰显咱们仁义。”
如果说朝廷里现在谁最高兴,一定是周经了。
本来还是长吁短叹的周经,得知陛下肯拨三十万石的粮食和抄家超出的七成银子拿来救灾,什么狗屁张储早就抛之脑后了。
一时间,富裕起来的户部立马成了大爷,说话底子都硬了不少。
随着日子不断推进,灾民们也过不了几日就要抵达京师。
朱厚照的镇国府目前有的编制下就只有他自己这个镇国公,手下一点能用的人都没有。
朱厚照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进了趟宫,弘治皇帝倒也是大方,让萧敬拨些人手给太子用。
萧敬不敢怠慢,这可是太子第一次独当一面,处理灾民,外朝和陛下可都看着呢。
为了表明宫内对太子的支持,但凡是十二监的太监,只要不当值,上到掌印,下到门监,都去太子那待命。
朱厚照寻了时机让刘瑾传话,说是让谢家和宋金宝弄些土布,说是要用。
谢家和宋金宝不敢耽误,也都忙活起来了。
护送的兵马报的越来越频繁,最后离京师不到一天了。
数万灾民,弘治皇帝也不敢太相信朱厚照,特地诏来英国公和成国公,让他俩明日带京营巡视,以防出了什么乱子。
朱厚照则是在崇文门的宅子里挂上了自己专门找人写的牌匾,大大的镇国府三个字。
讲究。
朱厚照还专门比了一下,丝毫不比户部那些个字小。
虽说这府邸小了点,破破烂烂了点,除了几个洒扫的,就只有自己和刘瑾了。
刘瑾乐呵呵的跟在太子身后,镇国府什么的,他不懂,他也没兴趣,反正太子高兴,他就高兴。
不过朱厚照还是很高兴的,带着刘瑾进了府邸,不,现在叫镇国府了,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看。
没一会儿,朱厚照像是想起些什么,让刘瑾取来纸笔,写了些什么,又吩咐几句就让刘瑾下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