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凉转身望去，不出所料，身后并没有另一个自己。

    大厅光线明亮，《汉斯》主演们说着滑稽的台词，围观人群静悄悄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人类已经征服了盖亚斯斯多列，尽管过程凶险波折，数百名战士埋骨于此，但不妨碍这些人享受眼下的安宁，然而对他来说，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

    低下头，他轻轻摩挲石勺，感受着勺体的粗糙质感。

    两周以来，无论科学手段还是魔法道术，都无法解释这把勺子的来源以及运作原理，圣祭司特利波卡翻遍了随身携带的所有书籍，只从一些涉及创世泰坦的古老史诗中找到了只言片语——

    每当波及整个灵理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发生之前，总会有几件神秘宝物横空出世，又在战火平息后莫名其妙地失去踪迹。不同原生文明的记载中，这类宝物蕴含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伟力，它们拥有咒语般冗长的名称，但是翻译成人类语言，基本上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即“不可思议，不可接触，不应现世的厄运”。

    一个被精灵神族掠夺了数千年的灵核矿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件东西，实在匪夷所思。

    特利波卡坦言，尽管法与秩序联合体囊括了五百万个成员文明，对灵理世界的探索已经无比深入，但在这个充满奇迹的无限空间中，仍旧存在着大量不可思议的物品与谜题，而艾伦对此的想法却简单直接——这件东西来自虚空总域，妖精之所以没有发现，只是因为傲慢。

    不过，作为一把勺子，用来吃饭还是相当趁手。

    无视该隐嫌弃的眼神，李凉用石勺?了一勺蛋炒饭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无论如何，盖亚斯斯多列之行已经告一段落，他是时候离开了。

    ——————————

    五天后，“永恒伟大罐子”前的营地召开会议，李凉亲自授命金辑与荣格全权负责盖亚斯斯多列基理世界的防务与后续开发。

    基于盖亚斯斯多列人的身体构造，金辑在会上表态，除了完成灵核开采的任务，驻军将尽快破解“永恒伟大罐子”和“永恒伟大凋刻”的运作机制，大批量“生产”盖亚斯斯多列人，并将之训练成一支忠诚的工程军团。

    会议结束后，李凉一行乘特勤舰离开营地，某一刻他透过视窗回望，“永恒伟大罐子”矗立于视野尽头，不计其数的盖亚斯斯多列人簇拥着向罐子移动，它们“听从”看守者的召唤，正从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

    这一幕，他在“Kick”脚本中见过。

    之后，特勤舰沿着时宽时窄的隧道盘旋向上，舷窗外不时掠过闪烁的全息标识，指明正确的出口，接着飞越“老巢营地”，只见无数照明设备架设于嶙峋巨石之间，照亮连绵的远古遗迹，残垣断壁间，数十座堡垒已然拔地而起。

    这一幕，他同样在‘Kick’脚本中见过。

    当他穿越盖亚斯斯多列灵理之门时，如同气体喷发的嗤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回想起幻境中的经历，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究竟哪个是虚构的？

    或许，二者都是真实。

    人类历3028年8月7日，远航舰队再次起航，前往下一个灵核矿——奇科。

    ——————————

    人类灵理之门所在的空间属于“偏远郊区”，而从盖亚斯斯多列出发，远航舰队很快进入了暗灵总域的“繁荣地带”。得益于“泰伦萨神圣碳基同盟”为碳基文明开拓的“古典路径”，舰队全速巡航时没有遭遇任何极端物理规则，一路无惊无险。

    9月中旬，行程过半。

    母舰鹦鹉螺号内，“父神”的居住舱位于指挥舰桥下方，单层近千平米，装修典雅精致，单独配备巨大的游泳池和桑拿室，还拥有占据一整面墙的椭圆形视窗，视野之好，仅次于指挥舰桥。

    此刻，恒温恒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轻薄香氛，其中混杂了些许酒气，一张二十五平米的大床堂而皇之地摆在客厅中央，周围横七竖八地扔着酒瓶，一侧的环形沙发上散落着书籍、衣物，中间的茶几一片狼藉，堆着水果小吃，还有几只用来唱歌的老式话筒。

    直到轻柔音乐声渐起，床上的李凉才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黑暗中，他看到火红色的光芒正在舱顶流淌变幻。

    舔了舔嘴唇，他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痛坐起身，抬眼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正对着床的视窗已经完全开启。

    该隐站在视窗前，未着一缕，火焰般的光芒撒进房间，为她纤细匀称的身体勾勒出朦胧晶莹的轮廓。

    李凉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暗金色的机械臂，后背的疤痕与腰间的“蜉蝣”纹身共同构成了一副曼妙的画面。

    片刻，该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哼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你醒了？”

    “嗯。”

    李凉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赤脚踩着温热的地板走到了视窗前。

    放眼望去，视野极其开阔，明亮背景下，一道耀眼的火红色光带由远及近，从前方护航的宙斯盾舰旁蜿蜒而过，再往前，‘移星’跨域战列舰雄壮伟岸，两艘‘飓风’驱护舰拱卫左右。

    “李凉，已经一个月了，”该隐忽然转头，认真问道：“你准备继续这样每天寻欢作乐，什么都不管？”

    “对啊，我刚找到一点儿当双子神的感觉，”李凉笑道：“再说我怎么就什么都不管？”

    “上周，扎尔人处决了我们派出的代表团，等同于直接宣战，而且哈伦波特写的那篇文章摆明了是在支持扎尔人……”

    “啊，我不是给那个，那个先遣军指挥官下命令了嘛，三个月内，扎尔人必须交出所有战犯，否则不管‘联合体’和哈伦波特是什么态度，我们立刻开战，打多久，打到什么程度，他们扎尔联邦的总统看着办。”

    “然后呢？”

    “害…打起来再说。”

    “那K的情报呢？六月中旬我们就收到了K的情报，‘曼陀沙’文明内战，“唯一伟大共生”内部两个主要阵营可能会借这个理由全面开战，局势还牵扯到同盟，昨天K又发来消息，弥撒和昂撒同时赶回了帝国首府，说明老皇帝可能快死了……”

    “所以啊，我约了波比将军在‘暗灵巢落”秘密见面，这不是还没去嘛，等等，你怎么突然这么有事业心了？”

    该隐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这不是我认识的李凉。”

    “啧，”李凉羊装不满，“我为人类做了那么多，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房间安静下来。

    许久，该隐轻声说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这艘船，这个房间都是虚构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假的，你觉得你还在幻境里。”

    李凉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低沉道：

    “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我试过了各种方法，科学，魔法，道术……特利波卡说得没错，假如我真的还在一个像《天灵》那样的游戏里，大脑接收到了一切信息都是假的，那我不可能分辨出真实和虚构。”

    他漫步走向视窗右侧，舱壁上挂着一个直达指挥舰桥的有线通讯器，“不过，我最近倒是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在那个幻境里，樊亚梓问我，为什么玩家会觉得现实世界是假的。”

    说着，他按下了通讯器上的按钮，“停船。”

    对面传来李森的声音，那位远航舰队最高指挥官毫不犹豫地回复道：“是，父神。”

    下一刻。

    舰队的航行速度跌出亚光速，视窗之外，明亮的光线与火红的光带瞬间被拉长成锥形，接着急速缩小远去，黑暗以相同的速度从后方涌来，直至淹没一切，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纤细的流光横亘于遥不可及的视野尽头，与此同时，舰队开始变换阵型，数十架“铁鸦级”突击舰蜂拥而出，在母舰周围盘旋警戒。

    “向右转，”李凉再次下令，整支舰队立即向右调转，“转，继续，哎，停。”

    这时，视野尽头的流光像一条线，恰好将视窗分割成两半。

    “什么意思？”该隐迷惑道。

    李凉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不觉得这个角度比刚才好看么？”

    “只是为了好看？”

    “对啊，”李凉返身坐进沙发，随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摇头道，“这烟是假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他低头看着香烟的燃星，“像这样‘急刹车’消耗的能量可以支持舰队巡航一周，但我想停就停，不会有人质疑，因为我是双子神，是人类宇宙的主人。”

    “体验过这样的权柄，谁愿意再去做一个普通人呢，几十年人生，每天奔波忙碌就为了活着，然后给各种名词赋予意义，在短暂的满足里自欺欺人，最后死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一块肉，肉烧成灰，变成一个名字，然后被人忘记，不管世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该隐幽幽说道：“所以那些玩家不愿意回到现实，那你呢，如果你经历的一切也只是《天灵》游戏，真正的李凉现在正躺在希安公司的总部，唐心桃和樊亚梓正等着你醒过来，失控的玩家在庭审现场制造了爆炸，JC正在满世界找你，说不定下一秒你就会惊醒，然后被捕入狱。”

    “也不是不能接受，”李凉笑了，“起码我是个很有钱的普通人。”

    “为什么？”

    “因为真实和虚构没有区别，只取决于你相信哪个世界是真的，它就是真实的。”

    听到这句话，该隐愣了一下，接着如梦初醒般晃了晃脑袋，重新回到了视窗前。

    望着她的背影，李凉自言自语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

    人类历3028年10月11日，远航舰队抵达第三个灵核矿，奇科。

    与先遣军汇合后，李凉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即开会，而是命令鹦鹉螺号缓慢靠近奇科的灵理之门。

    那是一颗纯黑色的球体，与地球灵理之门非常相似，缭绕云雾之下，表面有一层微波荡漾的水体。

    根据妖精泄露出的资料，奇科是一个独立的，占据整个宇宙的神奇生命，并且拥有一种被妖精命名为“思维场”的特殊能力，它之所以甘愿献出自己的“躯体”，供妖精一族开采灵核，只为获得其他生命的详尽资料，然后通过“思维场”构建虚拟文明，乃至宇宙空间，为自己制造一个漫长且美妙的“梦境”。

    当距离足够近时，李凉闭上眼睛，微微侧头，像在询问一个站在他身边的朋友般轻声问道：“是你，对吗？”

    原本嘈杂的指挥大厅变得一片死寂，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只见舱顶悄无声息地层层展开，宛如莲花绽放，直至完全敞开，指挥舰桥彻底变成了一个暴露在外的平台，大厅里的所有人身形凝固，仍旧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

    随后，视野中的一切逐渐褪去，如同一张背景贴画被人一点点撕开，显露出隐藏其下的真实面目。

    李凉仰头环顾，大大小小的星球悬停在适当的距离，恰好填满整个视野，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波点画”，又像精心设计的“陈列墙”，各个星球颜色不一，转速各异，彼此紧挨着，纷乱不堪却又无比和谐。

    走出几步，他来到“平台”边缘，一颗熟悉的蔚蓝星球正在他的脚下缓缓转动，另一颗稍小的灰色星球依偎在侧。

    他反应过来，那是地球和月球，而地月下方，还有一颗巨大的星球，应该是盖亚斯斯多列母星。

    除此之外，数量浩如星辰的“造物”填满了其余的空间，大到远航舰队沿途遇到的各个文明的灵理之门，补给舰港，大型舰队，囊括所有型号的人类飞船，小到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分门别类，整齐排列。

    这一刻，李凉感觉自己正置身于造物主的仓库，无论是一个星系，还是一把牙刷，都只是造物主的收藏品。

    恍忽间，他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极了《天灵》游戏的“编辑模式”，一切存在不过是程序制造的模型。

    “李凉，”该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凉回过神，转身微笑道：“你好，奇科。”

    “精灵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生命，之后的漫长时光中，我沉浸于创造和毁灭，在无数次新生与衰亡之间探寻生命的本质，渐渐产生了一个疑问，究竟是我在操纵‘思维场’，还是‘思维场’缔造了我，真实与虚构是否存在明确的边界？”

    “该隐”双手背后，目光清澈，“谢谢你向我敞开心扉，给了我一个答桉。”

    “呃……我那个答桉就是‘认命’换了个说法，”李凉自嘲地摇了摇头，“其实我现在也分辨不出真实和虚构。”

    “答桉不是那句话，”“该隐”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而是你，你的记忆，你的选择，你的人生。”

    “看来我通关了，”李凉摊开双手，又问道，“还有一件事，我在幻境里经历的那些……”

    “对你来说，那段经历并不存在，但你所见万物，都将在‘思维场’永远延续。”

    话音未落，四周的场景瞬间变幻，从舰桥平台来到了希安公司总部，《天灵》测试设备所在的房间。

    黑暗中，一个沙发上躺着一具尸体，另一个沙发上，“李凉”接入了主机，看起来如同陷入沉睡，唐心桃脸色苍白地守在一旁，樊亚梓席地而坐，神情颓丧。

    “接下来什么剧情？”站在沙发边，李凉看着毫无察觉应的二人，随口问道，“我被抓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你也不知道？”

    “该隐”笑了：“是啊，因为这是他的人生。”

    “也对，”李凉伸了个懒腰，“我是不是该走了？”

    “是的，你的同伴已经等候多时，”“该隐”指向房间的门，“从那扇门走出去，回到你相信的真实中吧。”

    “好，再见，奇科，”李凉来到门前，握住门把手的一刻忽然愣了一下，笑着说道，“假如再也碰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和晚安。”

    说完，他一把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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