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
远方不断的有杀戮声传入耳中。
海岸边的一边高地,布满怪石灌木。
海浪声和火炮声,从黑暗的深黑中飘来。
一道黑影艰难的从陆地深处的林地中跑了出来,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带刺的灌木丛中。
尖锐的刺扎入到迟早耀司的身体里,让他忍不住发出一道闷闷的呻吟声。
一路的逃窜,以及对活下去的渴望,让从小接受大倭民族武士道培养的迟早耀司,没有了往日的形象。
他披头散发,形象邋遢,面色惊恐。
刺扎在了身上,迟早耀司也不管不顾,慌乱的爬起身来,目光看向高地下的海滩。
一团团巨大的水花,将整个海面霸占,无数早就准备好,只等运载福宁州官仓物资逃离的海船,被一枚枚炮弹轰击的四分五裂。
海水中,无数的大倭勇士和那些贪婪的明狗,如同下饺子一样聚在一起。
“该死的!”
迟早耀司低骂了一句。
两千最精锐的大倭武士,他们经验丰富,如今却永远的倒在了明廷的刀剑和火炮下。
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大倭的勇士,能够回家……
迟早耀司只觉得心里都在滴血。
这一战,他几乎是带来了过半的岛上可战之人。
余下的虽有一战之力,但终究不会再如今夜之前。
原本,迟早耀司是要带着这些人,在大明劫掠到足够的物资,用来转换成武力,再带着这些人重新踏上东瀛本岛。
三四千装备精良,吃得饱饱的武士,将会成为本岛屈指可数的大势力。
也将是迟早耀司登上东瀛王座的基石。
眼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成为东瀛最至高无上的王的机会了。
一发炮弹偏离了预定的弹道,重重的砸在了高地前沿的巨石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无数的碎石向着四面八方飞溅。
迟早耀司慌张的蹲在身子。
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第二声炮响,他才重新站起身来。
接着月光,迟早耀司躲藏在灌木和巨石组合的阴影下,小心的摸索到高地前沿悬崖边上。
在崖下,有一条小船。
两名迟早家的家将,一直在默默的等候着。
看到一切无恙,迟早耀司的脸上终于是挤出了一些安心的笑容。
他像猴子一样,双手抓着石块的缝隙,双脚踩在借力点上,不多时就下到了停在海水边缘的小船上。
“家主……”
两名迟早家的家将,面色凝重的跪在地上向迟早耀司行礼。
迟早耀司一屁股坐在了船舱里,无力的摆摆手。
“走!”
两名家将尽管有一肚子的疑惑,却还是按照迟早耀司家主所说,拿起放在一侧的船桨,开始滑动着海水,将小船驶离海岸。
一侧,巨大的火炮轰鸣声,依旧不断。
炸得迟早耀司眉头直跳。
忍不住,迟早耀司再次出口:“快走!”
两名家将滑动船桨的动作,更快了一些。
小船,如同一道深海剑鱼,划破波澜起伏的海水,没入到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
……
海岸边。
战斗已经逐渐结束。
剩余三两只小猫,虽然逃走,但也无伤大雅。
明军在这场战斗中,除了一开始因为某人的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而造成了运粮队不少的伤亡之外,后面几乎是一场顺风局。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
若是论起大军团作战,明军傲视群贼。
论起武器装备,明军不惧神鬼!
战争是激烈和快速的,但是战后的善后和处理,却更加的麻烦以及繁琐。
年轻的参谋和政委们,在战斗结束后的第一时间,投入到一线基层,统计确定各部人员状况。
明奸们准备偷运物资的马车队,已经在得知战场局势的时候,就闻风而逃了。
他们的鼻子,比村头的野狗还要敏锐。
不过,明军也已经派出了跟踪的队伍。
由汉王世子,幼军卫副千户朱瞻壑统帅带队。
朱高煦不知什么时候,让人搬了几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烂木箱子,就放在海滩上一堆正在燃烧的海船边上。
“王爷,世子已经带着人追出十余里地,对方似乎并不是福宁州本地人。”被派出去打探情况的王府亲兵,带着消息赶了回来。
朱高煦坐在烂木箱子上,面朝深邃静默的大海,微微侧目问道:“可有看到锦衣卫或者其他人在。”
亲兵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回王爷,我等并未看到有锦衣卫或者是太孙的人……”
“闭嘴!”朱高煦突然一声低骂,然后瞪着亲兵:“本王方才提及太孙了吗!蠢货!”
亲兵姗姗一愣,赶忙跪下:“小的知错,请王爷处罚。”
朱高煦哼哼着,听着耳边,传来一阵海浪声。
他的脚踢起一片沙子:“下去!不要让那小子知道,我还派了你们跟着!”
没有处罚,亲兵赶忙点头称是,小心的退下。
而朱高煦也已经是从烂木箱子上站起来,张开双臂迎着海面走了过去。
期间,朱高煦爽朗的笑声,传遍整个海滩:“许久未见王公公,今日有幸与王公公一同作战,实乃本王之幸!”
前方,海面上。
一艘网梭船,架着海浪停在了岸边浅滩上。
王景弘带着两名水师老将,还有一名年轻官兵,踏入刚刚摸过脚脖的海水,向着海岸上走来。
看着已经迎过来的朱高煦。
王景弘赶忙带着人加快脚步,等到了朱高煦面前,就是伸手拿着衣摆向一旁抖开,就要跪下来请礼。
朱高煦眼角一跳,赶忙冲了上前,一把稳稳的拉住王景弘。
他的嘴上,则是不满道:“怎么,不过些许日子没见,王公公就这般见外了?”
王景弘盯着一张被海水和烈日染黑的脸颊,看着朱高煦笑了笑:“王爷抬爱,无论您与奴才的主仆之分,还是军中官职大小,都该是奴才行礼才是。”
朱高煦赶忙摆手,佯装发怒:“你要是再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朱高煦!”
王景弘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奴才不敢。”
而后,王景弘也就没了再要行礼的准备。
朱高煦见此,亦是满意的笑着,拉着王景弘就往放好的烂木箱子那边走去:“既然你说你我都在军中,那就是为朝廷办事的人,也不要奴才奴才的称呼着,倒是落了咱们水师的威风!”
王景弘谦虚道:“水师不过小耳,怎能比得上王爷戎马军阵,哪来的威风可言,不过是替陛下办事而已。”
朱高煦带着水师众人坐下。
他看向众人,最后视线在那跟着上岸的年轻官兵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朱高煦认得出,这人身上穿着的是幼军卫的军服。
但是,这个官兵给他的感觉,就和不久前加入到他军中的政委们一样的味道。
皱了皱眉,朱高煦这才看向王景弘:“今日若不是有王总督战舰大炮,只怕这些个贼子,都要逃走了。”
王景弘一下子就站起身,抱拳弯腰:“王爷折煞,下官只是三宝太监郑公公坐下,宝船队副都督而已。”
朱高煦摆摆手,斜眼看向王景弘,意味深长的说:“本王可都是听说了,咱们大明马上就要多出个东海舰队了。这可是个新鲜事物,当真是闻所未闻,让人好奇。”
这是在暗示王景弘,他汉王爷是知道朱瞻基要弄出哥东海舰队,规制比照郑和的宝船队,官职上也是要设置总督一职的。如今刚刚带着部分战船从南疆北归的王景弘,基本上就是东海舰队总督的最佳人选。
他这是在提前恭贺。
王景弘面色如常:“朝廷自由法度,我等遵旨办事就是。倒是今日,王爷神勇,下官在海上透着望远镜,看的是一清二楚,实令我等佩服。”
两人都在极尽说着好话,却让人听着,只觉得干干巴巴,没有一丝营养。
朱高煦笑了笑,没有在意,他开始问起自己这一次最想知道的事情:“听闻郑公公已经将南疆那什么……大……”
“大骨剌。”王景弘介绍着。
朱高煦一拍大腿:“对!就是大骨剌!听说郑公公已经将那边,整个都拿下来了?本王对南疆也是心驰神往,倒是想借着撞见王公公的机会,讨教一二。”
王景弘抬眼看向朱高煦,他有些分不清这位大明汉王殿下,问这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位爷可是已经被下旨,赶到南疆去的。
眼下,不过是因为灭倭一事,别临时从南下的路上给拽了过来,等这边的事情一了,还是要接着南下的。
到时候,可不就能自己亲眼看看南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对方是大明的王爷,王景弘不能不答。
王景弘道:“南疆很大,资源丰富,土著无知。”
地很大。
好东西很多。
人很傻。
俗称土财主,雅称土豪。
往往是被放血割肉,摆到餐桌上的东西。
这就是王景弘要说的。
朱高煦喜盈盈的笑着:“额宏大那边,你们觉得他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王景弘如实回答:“按照如今的进度,基本断定明年入秋之前必定会结束,我大明将一统南疆!”
太孙搜刮了上百万两银子,整个南部数省支援,没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朱高煦又问:“我看,最近不好南疆宣慰司王室,都快要入京了。南疆这些地方,可有什么问题?”
王景弘点点头:“叛乱时有发生,不过那边正在依着太孙的法子,分而划之,以土著高等阶级打压低等阶级,局面终究是能控制在可控范围内的。”
让南疆土著自己打自己人,陷入内斗?朱高煦稍稍沉吟,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法子。
他赞同道:“推行此法,我大明坐收渔翁之利,乃上上策!”
竟然能听到汉王爷夸赞太孙的谋略。
王景弘心中略感惊讶,但面上却是不显,他说道:“倒是下官听郑公公提及过,太孙说这个法子也不是长久之计。真正想要将南疆归化为大明,不能寄托于这一代的南疆土著,而是要着眼与南疆下一代新生人口。以我化,让南疆新生一代产生……”
“民族向心力!”一旁年轻的幼军卫官兵,轻声开口,替王景弘补充着。
王景弘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个民族向心力!今年国子监肄业的学子已经在准备了,衍圣公他们家也在选调人手,就连太孙那座日月堂也有不少人也南下。势必要在南疆,将下一代教育成,只知自己乃是明人,是我炎黄后代,华夏民族!如此,便是再如何的乱,终究都是自家人内斗而已,事后终究还是一家人。”
“今诸华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滥用夷礼。”朱高煦点头出声,心中盘索着,嘴上继续说着:“这是东晋道士顾欢的《夷夏论》里提到的。用民族一词作向心力,他是要让南疆和我们共祖?”
朱高煦的脸上露出些不乐意,大抵是觉得低贱的南疆土著,断然不配和中原明人同根同祖。
年轻的幼军卫官兵笑了笑,抱拳施礼道:“王爷,今之大明南部百姓,可是九黎之人?炎黄二帝,如何可有分别?太孙常对我等训诫,我大明虽为一国,却实为一文化之内核。”
王景弘在一旁笑道:“王爷,太孙此言,大概就是在复述,入夷则夷,入夏则夏的道理。”
朱高煦长叹一声,南疆如今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推行的各种政略,大抵都要出自他们老朱家这位好圣孙手里了。
“只要大明能占到好处,老子是不管这些事了!不过,若真想要做成,只怕朝廷对南疆要倾尽数十年的心学。”
“所以靖江王晋封南王,食邑八百大甸,便是有此意。”王景弘显得很轻松,语气缓缓的解释着。
朱高煦呵呵一笑:“朱佐敬?若非我们家太祖爷思念族人,能有他朱佐敬一系的钟鸣鼎食?让他去盯着南疆?是他能提的动刀,还是骑得了马?当日要不是因着重阳宴,本王定要在老爷子面前谏言!”
给朱佐敬他们家靖江王的爵位,已然邀天之幸。如今更是将他们那一系提到了南王的位置上,这名头可比什么汉王、赵王要来的大。
天下东南西北。
统共就四个方位,朱佐敬他们这一系如今就占了一位。
虽然朱佐敬这个南王,在宗室里不比朱高煦他们和皇帝的血缘,但名头却是要高过半分的。
王景弘笑了笑没再说话,他倒是有一句话想要说,却没敢说出口。
那就是,你汉王爷是想到新晋南王镇不住南疆,可是如今皇帝陛下,不是将您和赵王爷都给弄到南疆去了吗。
这话打死王景弘都不敢说出口。
总不能自己的屁股还没有落在东海舰队总督的椅子上,就被眼前这位汉王爷给打杀了吧。
王景弘笑了笑,转口道:“其实此时过来,下官还有一事想说与殿下知晓。”
朱高煦不知王景弘心中所想,他当即开口:“何事?你只管说来!”
王景弘估摸了一下朱高煦的脸色,不算差,便再不迟疑:“此番我等北归钱塘新建东海舰队码头,太孙提及,想要王爷您能赶过去,一道过年。”
说着,王景弘又偷偷看了一眼朱高煦的脸。
似乎……
没有什么变化。
于是,王景弘接着说:“太孙是说,如今年关将至,应天城是回不去了,既然是一家子,难得离得近也无他事,自然是要借着机会,一家人好好的聚在一起。唯有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坐在一起了,这年也才真的有了年味。”
一旁,年轻的幼军卫官兵,再次补充道:“回禀王爷,太孙本来是也想喊上赵王爷的,但如今只怕赵王爷已经过了湖广,路途遥远难以回返,也不能耽搁了去南疆的时间。所以这才只叫了您……到时候,他在钱塘江畔办酒设宴,与您,还有世子一并过大年。”
王景弘和幼军卫官兵两人说完,在场众人都默默的看向朱高煦。
尽管在外面,谁也不敢提及宗室血亲之间的那些争斗,但谁都知道今上的这三位嫡子,可都不是善茬。
很难想,为什么太孙会在这个时候,偏偏要叫了汉王殿下去钱塘过年。
而且,若是说一起过年这事,太孙可还是晚辈。
哪有晚辈对长辈说,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过年?
王景弘当初在船上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差点就将刚刚爬上船的幼军卫官兵,给重新丢进海里去。
现在,话已经说出了口,王景弘只希望汉王殿下若是要发火的话,能稍微轻一些,好让自己有时间赶回海上去。
陆地太可怕,宝船最安全。
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只见朱高煦竟然是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他抬眼看向在场众人,脸色显得很凝重,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最后,朱高煦竟然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兔崽子!竟然要喊他老二叔喝酒?是毛都长出来了,还是真觉着自己是大人了?老子到时候,不给他喝的摔进钱塘江里,不把他给喝穷了,老子往后滴酒不沾!”朱高煦显得很是豪迈和得意,甚至有一丝期待,期待着大明朝的皇太孙真的能掉进钱塘江里去。
明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可是王景弘还是愣住了。
怎么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本总督准备的一宝船劝说的话,可都还没有用上啊!
然而,只见朱高煦已经叫来了丙字营的千户,以及其他各营的将领。
“我家大侄子在钱塘喊老子一起过年喝酒,老子就不陪你们这么臭烘烘的货色玩了。都跟着朱瞻壑那狗日的,给老子将这沿海的明奸,杀个血流成河!到时候,老子搜刮了你们皇太孙的钱袋子和酒窖,回来为你们庆功!”
丢下一句狠话,朱高煦就已经拉着王景弘往海水里走。
汉王爷走的很潇洒。
也很光棍。
只留下一海滩的官兵,满脸蒙逼。
来不及思考……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