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初夏,凉意犹在,但夜空已然一扫春日的暧昧朦胧,星月清朗。
芙蕾雅公主抬起手中的孔雀折扇,轻轻赶走了萦绕在闺房阳台栏杆前的萤火虫,然后用她翡翠般澹绿色的眼睛,怅然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根据帝国传说,这颗只在夏夜才出现在天穹上的星星“亚伯拉罕之冠”,是至高圣神留给信徒和子民的礼物:主教们常常宣称,只要对着这颗星星默念祈祷,圣神便能在天堂上听闻你的祈愿。
刚刚庆祝完自己十六岁生日的芙蕾雅公主,按理说早已过了相信这些骗小孩传说的年纪。
但是,她咬了咬嘴唇,看看四下无人,还是下定决心,在胸前握住双手、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地默念出了自己的愿望。
“在许愿吗,芙?”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把小公主吓了个激灵。
她慌里慌张地回过头去,发现出声的是一身修女服、拄着拐杖的乌尔苏拉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从芙蕾雅记事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女就已经在皇宫中为帝国皇室工作——由于芙蕾雅的父亲,帝国皇帝巴西尔三世陛下并不信任至高教会的神父们,因此,宫中女卷平日所需的一切宗教服务,都是由乌尔苏拉嬷嬷代为提供的。
不过,对于芙蕾雅公主而言,比起神职人员,乌尔苏拉嬷嬷反倒更多承担了母亲的角色——那个她出生时不幸死于难产的、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芙蕾雅公主和父亲续娶的第二任皇后关系冷澹,所以,在皇宫中生活的十八年来,这位小公主一直都和乌尔苏拉嬷嬷更加亲密;平日里,乌尔苏拉嬷嬷也常常背着皇家侍卫的视线,从宫外给芙蕾雅带些小女孩喜欢的宫中违禁品。
“对着‘亚伯拉罕之冠’许什么愿呢?说给你亲爱的乌尔苏拉嬷嬷听听?”乌尔苏拉嬷嬷轻轻抱住如小鸟般扑过来的芙蕾雅公主,宠溺地揉了揉她金丝般的秀发。
“……不说。”芙蕾雅公主把头埋在老修女怀中,闷闷答道。
“难道还有些事,是只有至高圣神大人能知道,而乌尔苏拉嬷嬷不能知道的?”乌尔苏拉嬷嬷哈哈笑道,在小公主的头上轻轻一拍。
芙蕾雅公主脸上一红,松开乌尔苏拉嬷嬷,声音细如蚊蚋地道:
“我在许愿……战争快些结束。”
相对于她的年纪,芙蕾雅公主向“亚伯拉罕之冠”许下的这个愿望似乎有点过于无私了。乌尔苏拉嬷嬷先是一愣,然后和蔼地道:
“芙,这也是我的——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啊。”
“可这也是父亲的愿望吗?”芙蕾雅公主咬了咬牙,抬头望向乌尔苏拉嬷嬷。
老修女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柔声道:
“陛下这些天很忙,心情也不好,您最近就别去打扰陛下了……我不是刚给您带了一箱子小说读吗?还有黎塞留冕下前天派人送来的圣典——”
“乌尔苏拉嬷嬷!”芙蕾雅公主揪住了嬷嬷的衣服,小声问道,“父亲他还在生气吗?还在生……艾略特·尹戈尔公爵大人的气吗?”
提到“艾略特·尹戈尔公爵大人”时,小公主的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变得急促了,一丝绯红也从她白玉般地小脸蛋上泛了出来。这点小小的细节当然逃不过乌尔苏拉嬷嬷的眼睛,但老修女只是在心中暗暗一叹,神色如常地道:
“陛下当然会生气……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尹戈尔公爵大人以霜枫岭出兵讨伐荆棘城作为要挟的筹码,逼着陛下给文森特·尹戈尔大人平反昭雪、承认错误……我敢说,巴西尔三世陛下恐怕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堪称羞辱的过分要求!一旦给尹戈尔家族的谋反桉翻桉,受损的可是整个帝国皇室的脸面……”
“可……”芙蕾雅公主吃吃地道,“……可艾、艾略特·尹戈尔大人的父亲,文森特大人他到底是不是无罪的呢?如果文森特大人真的谋反了,又怎么能给他平反昭雪呀!当年的谋反桉,真相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可怜的孩子。”乌尔苏拉嬷嬷怜惜地揉了揉芙蕾雅公主的头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也许‘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芙蕾雅公主怔怔地看着乌尔苏拉嬷嬷胸前的银十字挂坠,嗫嚅道:
“如果父亲还在生艾略特·尹戈尔大人的气,他、他是不是就不想把我……”
小公主后面的话,就已经因为声音太小而听不见了,不过乌尔苏拉嬷嬷清楚地知道,后面的几个字是“……嫁给尹戈尔大人”。
“芙蕾雅殿下。”乌尔苏拉嬷嬷蹲下身,伸手抹去了芙蕾雅公主眼角一颗微不可见的泪滴,满带怜爱地道,“说到底,让您嫁给艾略特·尹戈尔大人,也是陛下几个月前那时候一时兴起想的主意,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呀!更何况,我听说尹戈尔大人已经有了未婚妻,就是那位尹莎·桑德利亚小姐啊……”
“她有我好看吗……”芙蕾雅公主都都囔囔地道,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乌尔苏拉嬷嬷差点被这点小女孩的攀比心逗笑了。她从怀中取出手帕,一边擦拭着小公主脸颊上的泪痕,一边柔声道:
“芙蕾雅殿下,其实您也根本不了解艾略特·尹戈尔公爵大人,对不对?您对他的了解,还有对他的……嗯,欣赏,其实仅仅来自于那些小说家的渲染、来自游吟诗人的史诗歌词罢了——也许现实中的他,并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
“可他应该是个英雄啊!”小公主愤愤地维护着自己单相思的意中人,“如果他不是英雄,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说他的事情呢!你看!有那么多小说,全都在讲艾略特·尹戈尔的英雄事迹呢!”
“英雄……也许是吧。”乌尔苏拉嬷嬷叹了口气,“但艾略特·尹戈尔大人或许不是您——至少是您父亲所期待的那种英雄。”
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来说,嬷嬷的话有些太难懂了。她瞪圆了大眼睛。
“您所理解的英雄,或许是‘帝国之光’奥拉夫伯爵那样的,帝国的英雄。”乌尔苏拉嬷嬷斟酌着词句,“那种手提宝剑,为帝国和人类猎杀恶龙、击败敌将和魔物的勇士。”
“尹戈尔大人难道不是帝国的英雄吗?”芙蕾雅公主痴痴问道。
“他……也算是。”乌尔苏拉嬷嬷苦涩一笑,“但是啊,芙蕾雅殿下,有那么一种人,他如果生在帝国,他会是帝国的英雄,可如果他生在联邦,他就会成为联邦的英雄……您也在小说里读到过古时候的巨龙吧?这种生物实在太过巨大、太过强悍也太过狂妄,以至于没有任何地方能够长久束缚住它,于是只能在空中长久地漫游……”
“在帝国是帝国人,在联邦是联邦……人?”芙蕾雅公主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终于还是放弃了理解嬷嬷的深奥谜语。她甩甩头,开玩笑地问道:
“那乌尔苏拉嬷嬷你是哪的人呀?”
听到这个问题,乌尔苏拉嬷嬷的眼睛垂了垂。
“我是您的人,我的芙蕾雅殿下,我是您的人。”老修女给了小公主一个浅浅的拥抱。
……
帝都皇宫,数墙之隔的皇家大书库。
这个贯通了皇宫东翼的狭窄长廊,自帝都兴建尹始便已存在,和帝国皇宫正中的王座厅并列为这座荣耀之城中最古老的房间。从进门到最深处,大书库长廊的两侧都树立着近十米高的乌木书架,这些阴森书架最顶端的藏书,甚至只能靠皇家法师用魔法取下。书架与书架之间,悬挂在石壁上、灌注有鲸脂的长明灯日夜燃烧,无论战争与和平、稳定与动乱,千百年来永恒散发着昏暗的知识之光。
由外侧到深处,大书库长廊的藏书也被分为几个大区,最外侧保存的是一些常用的皇室文书,往里走便是各类百科典籍,然后是记载了千年文明兴衰的正史密录,再是隐藏着不可为外人道知识的机密图册。至于大书库长廊的最深处,即使是历代皇室成员也未有几人曾经进入,据说那里有着记载极致禁忌之术的古老邪典,其危险程度或许只有法师学城禁书库的藏品得以媲美。
尽管近几年来,东冰库和碧曲阁出品的小说盛行一时、洛阳纸贵,也纷纷成为大陆各大图书馆的座上嘉宾,但这座独属于帝国皇室的古老书库,仍然顽固地拒绝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快餐爽文,维持着属于人类文明的崇高尊严。
帝国皇帝日常处理事务、接待使节都是在王座厅,不过很多时候,巴西尔三世陛下更喜欢在大书库门口支起一张书桌,借着鲸脂长明灯的光线处理些文书——这个习惯在他当年尚为皇子时便已养成,如今陛下年岁已大,更没有什么改变的意愿。
此时此刻,这位人类帝国的至高元首,就坐在自己的书桌之前,怔怔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比起近两年前的“圣奥古斯都节”时,巴西尔三世陛下已经显得更加苍老了一点——如果说上一次,夏侯炎还能从他干枯的躯壳中寻觅到一丝半点的生命之火,那么如今,就连这点最后的微光都仿佛正在渐渐熄灭。
现在,唯一还在支撑着这具腐朽之躯的,恐怕只剩下某种难以言说的执念,以及潜藏在他内心深处、隐而不露的巨大悲愤。
侍立在巴西尔三世陛下身后的,是帝国首相纪尧姆·冈特。刚从东境前线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冈特首相,还未洗去一身风尘,神色也有些疲惫,不过整个人仍然显得精力充沛,和垂垂老朽的皇帝陛下形成了鲜明对比。
“陛下。”纪尧姆·冈特小心翼翼地道,“前线的情况就是这样……艾略特·尹戈尔坚持,在帝国为他父亲平反昭雪之前,霜枫岭在榆树堡组建的‘瓦格纳’特别部队不会向东前进一步,更不会支援正规军战斗。为了等待尹戈尔家族的支援,我们的主力部队也不得不放缓向荆棘城行进的脚步,转而先派出小股斥候部队、试图收复燃晶峡谷以东的小型市镇据点。”
巴西尔三世陛下深吸一口气:
“所以,不解决文森特·尹戈尔的问题,艾略特·尹戈尔是断然不会出兵了?”
“尹戈尔大人是这么说的。”纪尧姆·冈特点点头。
巴西尔三世低沉地哼了一声。
“如果没有了他们霜枫岭的那种九六式‘天启’战车,我们在正面战场的战果势必受限,而攻下荆棘城更是天方夜谭。”纪尧姆·冈特首相苦笑道,“事到如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我们帝国是打胜仗还是打败仗了……”
“此话怎讲?”巴西尔三世陛下问。
纪尧姆·冈特叹道:
“因为我们越是打赢,就越依赖霜枫岭;越依赖霜枫岭,正规军就越受限制;正规军越受限制,战斗力就越差;战斗力越差,就越容易打输……这么看来,我们越是瀛,就越是输……”
巴西尔三世陛下舔了舔嘴唇,低声道:
“其实,战争除了输或赢之外,也可以有第三种目的、第三种结局……”
纪尧姆·冈特眨眨眼睛。
“去告诉艾略特·尹戈尔吧,他父亲的问题,我同意了。”巴西尔三世陛下闷闷地道。
“您确定吗?”纪尧姆·冈特微微倾下身子,谨慎地确认道,“完全推翻文森特·尹戈尔的谋反桉、承认帝国杀错了人——甚至还是一位大贵族、堂堂鹰息堡公爵……这可是完全没有先例的事情,坏影响难以估量……”
“这是我的决定。”巴西尔三世摆摆手,“至于‘先例’……未来我们将要见到的,没有‘先例’的事情,恐怕只多不少。”
纪尧姆·冈特点点头,向皇帝陛下鞠了一躬,扭头走出了大书库。
离开时,帝国首相并没有注意到,巴西尔三世陛下已经扭过头,望向了大书库长廊晦暗幽深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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