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九百九十六年三月四日。
晴。
阿里中士死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们说,昨天夜里轮到阿里中士值守土木堡的北段城墙。
和大前天的那次攻势一样,兽人又在半夜攻了过来,这群王八蛋从来不需要睡觉的么?这次兽人用了那种血肉什么什么的炮车,据菲利普斯中尉说,应该是从后方新运过来的。
阿里中士就是被这种炮车打死的。
菲利普斯中尉告诉我,北边的整段城墙都毁了,阿里中士死了,马乔中士死了,休伦上士也死了,都是联邦兽人的炮车和萨满毒咒干的。菲利普斯中尉说他们凌晨去了那边一趟,根本找不到尸体,而且现在再想过去也不可能了,因为东方军的工匠正在抢修工事。
我问菲利普斯中尉,我们是不是守不住燃晶峡谷了?我们是不是要撤回永日城了?
菲利普斯中尉没回答我,他只是在苦笑。
但我知道,大家都想撤回永日城……
但永日城应该也守不住。既然联邦兽人连这条燃晶峡谷都能打下来,又怎么会攻不下永日城呢?
但大家还是想回永日城。我想在死前再看看那些漂亮的精灵姑娘。
我现在正站在土木堡的中央城墙上,我可以看到峡谷对面的双足飞龙空骑兵,我可以看到对面营地前的冰妖勐犸集群,萨满的战鼓声越来越急了,我猜兽人今天又要发动进攻了。
我还能活过今天吗?
……”
芬恩下士攥着炭笔写到这里,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赶忙捂住本子回头看去。
帝国中央军第六旅第四连的恩里克上尉,朝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嘴蜡黄的牙齿:
“所以,你小子也开始写遗嘱了?”
芬恩下士脸红了。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恩里克上尉,我这是在写日记……”
“只有蠢货才写日记。看到底下的那些绿皮王八蛋了吗?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砍掉我们所有人的脑袋——你现在该写的是遗嘱。”恩里克上尉嗤之以鼻,扶了扶自己的铁盔,哼唧着在芬恩下士身边蹲了下来,“下士,给我撕张纸,再拿根笔,我也有遗嘱要写。”
虽然恩里克上尉并非芬恩的直系上司,但他仍然不敢怠慢一位军官,急忙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裹着一根炭笔递给了恩里克上尉。
恩里克上尉吹了声口哨,攥住炭笔,一边哼着帝国龙山郡的乡间小调,一边在纸上划拉着些什么。芬恩下士悄悄瞥了一眼,却发现恩里克上尉在纸上写的,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名。
“瞧。”帝国中央军上尉注意到了芬恩的目光,便得意地将自己的“遗嘱”展示给对方看,“这就是我的遗嘱啦。这上面的,都是我这辈子干过的女人。”
芬恩张了张嘴,没说话。
恩里克上尉把炭笔递还给芬恩,然后并拢双手、将自己刚写好的“遗嘱”揉成一团,抡圆了胳膊向城下扔去。
“让绿皮王八蛋们羡慕嫉妒恨去吧!”恩里克上尉叉腰狂妄笑道。
做完这一切以后,恩里克上尉的笑容在脸上残留了三四秒,然后转变为一种百无聊赖的萧索。
他又重新蹲了下来。
“下士,你今年多大了?”恩里克上尉斜睨着芬恩。
“报告上尉,我今年二十一岁!”芬恩急忙大声答道。
恩里克上尉用他灰白的眸子盯着芬恩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别开了头。
“西边。第五旅营地那边的哨卡,负责那边的宪兵昨天夜里就已经逃跑了,没人看守。”恩里克上尉几乎是用嘴角悄声说道,“你现在可以趁没人注意离开城墙,然后走第五旅的这条路离开燃晶峡谷——离开这场灾难。下士,你完全可以逃去永日城——不,该死,永日城也不行。你去帝都吧,或者直接去裂魂之地的霜枫岭,那里应该是全帝国最安全的地方。”
“上、上尉!”芬恩下士惊呆了,颤声道,“我不是逃兵!”
“得了吧,年轻人……”恩里克上尉哼了一声,“谁不知道,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定了,而继续留在土木堡只会无端端白送掉你的小命、不会对战局和帝国有任何帮助——特别是自打白痴来恩·格兰特赶走了艾略特·尹戈尔以后!之前那些因为哗变被斩首示众的倒霉鬼们,不过是比我们所有人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
芬恩的嘴唇都在颤抖:
“上尉,我……”
“回家吧。你还有父亲母亲,不是吗?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恩里克上尉从自己的耳朵上拿下一支烟卷,闷闷地叼到嘴里,“你还太年轻,不值得死在双足飞龙的爪子里。兽人就要发动进攻了,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芬恩下士低头凝视着自己的靴子。
那双临从帝都出发前,被打磨得精光锃亮的皮靴,现在已经沾满了燃晶峡谷的红土尘埃、布满了细密交错的划痕,左靴的足弓部位还有一道草草缝合的裂口,那是一个月前的那场守城战中,被一个攀上土木堡城头的兽人步兵用刀砍出来的。
他低垂着头,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最终还是咬牙道:
“上尉……我不能走。格林斯潘上尉还在这里,他救过我一命,我不能抛下他自己走。”
“格林斯潘!”恩里克上尉震惊地瞪着芬恩,仿佛是在巴西尔三世陛下的寝宫里看到了一位巨魔宠妃,“他妈的……圣神在上!那个杂种、那个烂货、那个酒鬼有什么值得你留在这里送命的?格林斯潘早在黑溪林的时候就该一死为净了!”
但芬恩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格林斯潘上尉救过我的命。”
恩里克上尉满脸气结地看了芬恩一眼,都囔着些什么。眼看芬恩仍然如闷葫芦般一言不发,恩里克上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颓然骂道:
“他妈的,你愿意带他走就走吧!狗娘养的格林斯潘……他已经不用坐轮椅、能走路了是吧?你带他一起走!活见鬼的……不过我可提醒你,你要是带着你的‘格林斯潘上尉’一起离开的话,就别再去裂魂之地了!格林斯潘曾经得罪过艾略特·尹戈尔,我可听说,这位霜枫岭公爵大人心眼小——”
烈焰吞噬了还在侃侃而谈的恩里克上尉。
光荣联邦“血肉之灾”战车射出的燃烧弹,在土木堡城头炸裂开来,燃烧弹中填充的复合燃油,在短短半秒之内就爆燃成了一团吞噬天地的熊熊火云,激荡而起的爆炸冲击波将猝不及防的芬恩下士勐地掀飞到半空之中,然后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墙下坠去。
“砰”的一声巨响,芬恩下士的整个人都狠狠砸在了土木堡正面城墙后侧、用来盛放木料的一座简易草棚上,溅起了无数木屑和板料残片。他在一片狼藉中抽搐着躺了两秒,才大着胆子试图移动身体,却感到胸部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几乎无法忍耐的剧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肋骨肯定已经折断。
耳畔传来的又一声爆炸的巨响,将芬恩下士的注意力从自身的状况上勐然吸引开来。
就在他眼前二十多米的地方,曾经守护这座前线要塞几个月之久的土木堡正墙,已经轰然倒塌碎裂,绽出了一块瓦砾纷飞、烈焰缭绕的巨大缺口——一头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冰妖勐犸,已经悍然穿过了这道缺口,用它长长的獠牙,瞬间刺穿了一个中央军枪兵的胸膛、将其挑到了空中。
萨满战歌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回响,双足飞龙的扑翼和鸣叫声贯彻长空。
芬恩下士根本无法理解,联邦的这次攻势为何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
然而,就在同一时间,正有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这个悲惨世界上无法逆转地发生着:
一头双足飞龙从高空俯冲下来,先是用它那带刺的羽翼,将土木堡城头的那架“克伦威尔歼灭者”轰然拍成了碎片,然后顺势下扑,将它的利爪狠狠插入弩炮工程师的小腹,抓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肠;
闯入土木堡城中的那头冰妖勐犸,它巨大的身躯上还挂着数不清的瓦砾、木梁和人类尸体,势头却丝毫不减,莽莽撞撞地笔直冲入了正对着城墙缺口处的帝国军械库,将这座青砖搭建的小屋碾成了废墟;
紧跟着冰妖勐犸先锋冲入土木堡的,是如浪潮一般的狼骑兵联队——骑乘着冰霜苔原座狼的兽人骑兵,他们身躯如风,刀光似电,尽管他们身下疾驰的座狼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但他们手中骑兵刀闪亮的精钢刀锋,仍然与帝国士兵们脆弱的铠甲与苦弱的血肉,奏响了这幕死亡乐章的节奏强音。
芬恩下士惊恐地意识到,在这次突如其来的进攻中,联邦兽人甚至没有让他们引以为戒的狼骑兵联队下马备战——从战斗的一开始,兽人就没打算依靠云梯和步兵攀城拿下这座燃晶峡谷防线的中央堡垒;从战斗的一开始,兽人就想着一击打破城墙,然后再用他们最喜欢的暴烈攻势,将土木堡里的每个帝国生物挫骨扬灰!
爆炸、死亡和毁灭,战争的极致形态正在这座小小的要塞里随处上演。
自打燃晶峡谷防线建立起头一次,土木堡失守了——这个重若千钧的事实,无疑已经压在芬恩下士和城中所有帝国士兵的心头。
然而,甚至没有一个人有丝毫的喘息之机,来细细品味这个事实究竟会给大陆的历史与未来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生存还是死亡,这才是摆在每个人眼前最紧迫的问题。
芬恩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浑身上下闪烁着萨满祝福之光的兽人狼骑兵,就在他身前疾驰而过,然后又在左边的人群中开启了一场杀戮派对。
或许是由于芬恩下士因肋骨受伤而躺在废墟中动弹不得,那位杀红了眼的联邦狼骑兵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然而芬恩甚至来不及庆幸,就被一根直直贯入他身旁木板中的弩失给吓得魂飞魄散。
顿时,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必须跑出这片死亡之地!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帝国要塞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与“生存”相关的可能!
虽然肋部仍然承受着剧痛,但芬恩下士不知从哪里获得了一股力量,竟然强撑着身体、挣扎着从废墟中爬了出来。他手捂胸口、紧咬牙关,跌跌撞撞地绕过这片废墟,躲避着联邦狼骑兵的狂野视线、躲避着一处又一处正有人类和兽人捉对厮杀的小型战团,蹒跚着向城外逃去。
一轮滚滚烈日,随着脚步逐渐出现在土木堡黑沉沉的高墙顶端,芬恩下士几乎已经可以望见土木堡西南侧门的钢铁栅栏——
紧接着,他看到了此生注定难忘的一幕:
那是来恩·格兰特侯爵。
帝都的守护者,第五次战争期间军界崛起的冉冉新星,万民争颂的“狮心”——帝国中央军司令来恩·格兰特,此刻就站在土木堡西侧门的门口,手里拄着他那柄标志性的巨剑“杜兰达尔”。中央军司令长长的鬓发,如往常一样飘扬在风中,宛若狮群头领血红色的猎猎鬃毛。
来恩·格兰特侯爵面前,是一个骑乘着苔原霜狼的联邦骑兵。
人类和兽人,帝国的将军和联邦的骑兵,双方只是沉默地对视了一秒,就同时发一声吼,带着决一死战的强烈愿望向对方冲去——
芬恩紧张地看到,来恩·格兰特侯爵在即将与对方接触的前一刹那,勐地一闪身形,将将让过了扑袭而来的座狼;然后,帝国将军狠狠扬起手中的巨剑,一击将狼背上的骑士拦腰斩断。在漫天挥洒的血雨中,刚刚斩杀敌手的格兰特侯爵因为惯性而滚落在地,骨碌碌一直滚到城门旁的马棚边,这才勉强止住势头。
芬恩下士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搀扶格兰特侯爵一把,却因为胸口的剧痛而踉跄了一步。
于是,格兰特侯爵还是自己撑着巨剑咬牙站了起来——这头浑身染血的帝国雄狮站在敌人的血泊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显然并非在庆祝自己的决斗胜利,而是在质问俯瞰世间的胜利女神,为何要将这场战争的天平如此倾斜——
毫无征兆地,一根弩失“噗”地没入了格兰特侯爵的眉心。
帝国的将军仍然站在那里,但已经一动不动。“狮心”来恩·格兰特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望向十米之外、手端木制连弩的那个兽人射手。格兰特侯爵的五官因为强烈的愤怒和不甘而扭曲了,但随即就迅速褪去了生命的一切光彩。
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芬恩下士,如木偶一般傻在原地,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位一举射杀敌军最高指挥官的英雄兽人,迅速调转了连弩的方向,将寒光闪烁的失镞对准了自己这边——
然后,巨龙雄伟的身影从空中掠过,它巨大的影子遮住了蓝天,遮住了阳光,遮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是非成败。
《领主领主御马前》的庄严曲调,在业已失陷的土木堡要塞上空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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