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静室,看着内里的陈设,萧靖微微一楞,随即心中又是恍然,不由苦笑起来。
两张案几左右分立,平位而设,并没有主次之分。
张诚这是在这摆明态度。
告诉自己,
他见的不是萧靖,而是西军统帅,大宋太师萧定的代表。
也就是说,完全便是公事公办,不涉私事。
当然也是在说,他并没有忘记杀父之仇。
只不过国事为重,先公而后私,
如此而已。
正对着静室大门的墙上被粉刷得雪白,一个硕大的忍字是如此的显眼,字写得刀砍斧凿,飞扬跋扈,只看一眼,萧靖就确定这个字,绝对是张诚写的。
如此杀气腾腾,绝对不是一个文人墨客能写得出来的。
与父亲早年的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这些年来,父亲的字,写得倒是愈来愈圆润了,虽然还能看得出内里的杀伐之气,但却渐渐的淡去了。
都说字如其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是至理名言。
除了少数人除外。
比方说自家二叔,萧诚。
站在忍字前,萧靖认真地审视着这个字。
谈不上间架间构,也谈不上整体布局,或者在某些书法大家的眼中,毫无艺术性可言,但那股跃跃欲出的气势,却让萧靖有些痴迷。
“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随手涂鸦而已,当年在秦岭时也常写,有些时候写在石头上,有时候就在泥地上写,有时候在剥了皮的树上写。”
“世叔这个字,写得真是极好!”萧靖道。
“这个字!”张诚大笑起来:“说得好,我还真就只有这个字,写得还勉强看得过去,其它的,就惨不忍睹了。”
萧靖尴尬地道:“世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有说假话,我真就只有这个字写得还算过得去。这些年太多事情让我有心无力,太多事情让我甚至于要违备我的本心,可是没有办法,不那样办不行,所以,只能忍!”张诚淡淡地道。
萧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话题,他不知该如何接。
因为他知道张诚说得是什么。
“就像我张家跟你们萧家一般,我明明跟你爹有杀父之仇,但现在你来了,我还不是要把你当作上宾一般接进来!”张诚淡淡地,竟然直接挑明了这件让萧靖觉得有些尴尬的事情。
“世叔!”萧靖有些接不住了。
张诚突然哈的笑了一声,从门口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左边矮几之后,盘膝坐了下来,同时伸手示意萧靖:“萧将军,请坐!”
萧靖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走到了张诚的对面,亦是盘膝坐了下来。
“现今朝廷在荆襄,江淮两大战区虽然都与辽人形成了僵持之局,但整体之上,仍然是辽攻我守,辽强我弱,虽然守住了,但还是守得很辛苦,所以朝廷希望开辟另外一个战场来减轻主战场上的压力。”张诚道:“攻击伪晋,收复河东,便成了最佳的选择。”
“是的,所以侄儿才来到京兆府!”萧靖道。
“我的麾下,现在勉强能集结起来的军队,也不过数万之众,但真正能攻坚拔寨放心使用的,不过一万人。而且这一万人,最多能出一半,剩下一半,还得镇守陕西路、秦风路,其它的军队,不说你也知道,尚未归心,不能指望他们效死力。”
“西军这边,铁鹞子被牵制在龟兹方向,秦敏虽然主力正在攻打花刺子模,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步跋子如今在东受降城,眩雷寨等地与西京道耶律环对峙,亦是无法抽出身来,能抽出来的兵力,只有罗兀城的张云生部,以及神堂堡的李义所部。”
“我们两边,单独一家谁都吃不下柳全义,特别是我们一旦动手,辽人必然会介入,他们肯定不会容忍我们击败柳全义,拿下河东路,所以我们只有两家联手,方能与敌有一搏之力!”张诚道。
“我师傅说,秦风路上的诸多部落军队亦能集合起战力不俗的军队,只要我们前期打得好,那么他们也是能派上大用场的!”萧靖笑道。
“他们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披坚执锐!”张诚道:“所以我想知道,萧定希望我这边成为主攻,原因何在?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就这点家底儿,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张云生部屡次出罗兀寨杀进河东烧杀抢掠,河东那边在这个方向之上布下了重兵,接下来我们会把神堂堡李义部也调往那边。”萧靖道:“这会吸引柳全义将更多的兵力往罗兀寨方向倾斜。”
“给我创造了机会,我也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
“所以我才来到了京兆府!”萧靖道:“如果世叔允准的话,小侄会带领一支军队越过横山,为世叔先驱!”
“你?”张诚皱起了眉头。
萧靖微微一笑:“小侄麾下有一支军队,人数不多,只不过三千人,步骑之战,皆为上上之选,绝不会输给铁鹞子步跋子。来时父亲也说了,如果世叔同意,小侄也便不用回去了,直接在世叔手下听命。”
“萧长卿倒是真放心我!”张诚冷哼一声。
“家父说,世叔是那种一心为国之人,也是小侄我最为佩服的人!”萧靖微微躬身。“能在世叔手下听用,是小侄我的荣幸!”
“张云生部与李义部,在开战之后,听谁的指挥?”
“开战之前的战略,由世叔您来制定,但在战术方面,我们希望您这边不要干涉。”萧靖道:“西军这边,保证能完成您制定的战略目标。”
“我可是不太信任张云生!”张诚冷笑:“别忘了,他是李度的女婿。”
“张将军是聪明人,对于时局的判断,一向无比精准!所以近二十年来,张将军从来都没有站错队伍,相信他这一次,也不会犯错误。”萧靖笑道:“当然,如果张将军真要犯糊涂,我们也有能力解决这件事情。”
“该当如此,萧长卿没这个心思,但张元却是一个长了七窍灵珑心的,许慎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十几年下来要是没有布置,那才是见鬼了!”张诚挥了挥手。
萧靖微笑不语。
张诚拍了拍手,静室的门被打开,甘泉带着两名卫兵走了进来。
两名卫兵将手里抬着的一卷图纸打开,挂到了墙壁之上,遮出了那个杀气腾腾的忍字。
那是一副地图。
“现在我来谈谈我收复整个陕西路以及攻打河东路的想法,我相信萧长卿也一定有他的想法,却看看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一样的吧!”张诚拍了拍地图,道。
“小侄洗耳恭听!”萧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卷,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父亲想说的,全都在这上面。”
一个时辰之后,萧靖微笑着走出了静室。
甘泉看着案上那份没有打开的卷宗,萧靖的表现已经说明了内里的内容。
“这便是所谓的英雄所见略同吧!”他感慨地道。
“大体上应当是一致的,但应当还有一些区别之处,要不然,萧靖就该把他带走而不是留在这里了!”张诚摆摆手:“取过来仔细看一看吧,萧定百战之将,这一生还从来没有打过一场败仗呢。”
“其实对阵耶律敏,他没有赢吧!”
“也没有输!”张诚道:“如果换了是我面对耶律敏的话,我肯定会输!”
“倒也不见得!”甘泉笑道:“这几年,我可是见证了总督您的成长!”
“说到成长,倒是萧家下一代又长成了。当年在东京的时候,萧靖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吧?一晃眼间,他也有当初我那样大了。”张诚叹息着摸了摸胡须:“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银州城中,西军,左厢神勇军司大将军张云生的府第之中,赤着胳膊的张云生满头大汗将手里的一块铁条再一次塞进了炉火之中,一边示意坐在地上的人拉动风箱鼓动火焰,一边对另一个刚刚将大锤放下来的家伙道。
不管是拉风箱的,还是舞大锤的,也都是头发斑白,上了年纪。
张云生几天前刚刚做了五十岁的大寿。
西军之首的萧靖以及张元,拓拔扬威,仁多忠等人都送来了贺礼,生日过得是风风光光,极其热闹。
打铁,是张云生的爱好之一,从年轻的时候便迷恋此道,现在有钱有权又有闲,便更加用心地钻研此道了。
他亲手打造的兵器,不但样式精巧,更兼锋利无比,最好的一件,几乎能与萧靖的那把黑铁佩刀相比美。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坐在那里正在努力拉风箱的人笑道:“当年将军不但是定难军中最为悍勇的大将,更是风度翩翩的美郎君呢!要不然,怎么能成为老将军的乘龙快婿呢!当年,追求小姐的人可是数不胜数,特别是那些酸书生最为讨厌,动不动就写些酸诗送给小姐,好几个被咱们用麻袋套了,打得鼻青脸肿,却又不知道找谁报仇呢!”
几个人都是大笑了起来。
笑声中,张云生叹了一口气,“老柏,咱们几个人一路相扶相携,这小二十年都走过来了,你一直都相信我,跟着我,怎么到了老了,反而不相信我了呢?”
坐在地上的老柏脸上变了颜色。
手里握着大锤的另一个看着老柏,脸上也变了颜色。
“当初背叛岳父,投奔萧定,你们跟着我。”
“后来朝廷与萧靖翻脸,河东路安抚使招降我,你们也信任我,将计就计,大败朝廷军队,也让我坐稳了左厢神勇军司大将军的位子。”
“怎么现在就不信任我了呢?
张云生将铁条从火里夹了起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叹道:”火力不够,可惜,废了!”
他随手将那片通红的铁条扔进了一边的水缸里,白色的水气伴随着哧哧的声音冒了起来。
张云生头也不回地向着前方一个亭子走了过去。
握着大锤的人看了一眼老柏,叹了一口气。
张云生拿着一块毛巾擦拭身子的时候,舞锤的那人,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了过来。
“大将军,老柏走了!自己走的!”
张云生将手里的毛巾团成一团,抛到了亭子外头,“老武,你说,他为什么不信任我了呢?”
“辽人这一次的确势大。”
“你也觉得这一次我该另谋他路?也有人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跟老柏一样呢?”
“我跟大将军走,大将军怎么说,我怎么做!”老武道:“我是个粗人,看不懂这天下大势,我只知道,跟着大将军,这些年来,我们没有走错一步!”
“老柏看起来比你聪明,可就是因为自觉得聪明,才坏了事!”张云生叹道:“辽军南征,距今天已经整整四个月了,还没有突破江淮,也没有打开襄樊,这代表着什么?”
“大将军以前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过辽国地大物博,一时受挫,算不得什么吧?这胜负,只怕还难说得很吧!”老武道。
“战争已经陷入到了宋人的节奏当中。太师已经发来了命令,接下来我们左厢神勇军司和神堂堡李义所部,将与陕西路张城所部联合向柳全义发动进攻。全面收复陕西路,同时经略河东!”张云生道。“在我看来,辽人的第一击没有取胜,只怕接下来便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前线顶住了辽人的进攻,南宋的战斗潜力便能被全面激发出来,钱也好,人也好,战争物资的生产也罢,大宋都不是辽人所能比拟的。两个庞然大物的较量,既然没有一击毙命,那接下来便是拼谁的后劲更长了。”
“大将军是说,宋人的后劲更长更足!”
“是的!”张云生指了指对面的铁匠炉子,道:“宋人的钢铁产量,是辽人的十倍有余。粮食产量,不但养活了八千万丁口,还有两年的伫备,即便是在去冬战争开始之后,南方的粮价,也只上升了一成左右,而河北、京东、河东以及辽地,你知道上了升了多少吗?已经上升了三倍有余了。”
“老柏真是瞎了眼!”老武叹息道:“可是大将军,终究是跟着您的老人了,他的家人”
“现在,已经没有了!”张云生摆了摆手,“你去善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