歠仇水滔滔,奔流不复回。
河岸边,魁头举目远望,盯着一河之隔的汉军营帐,心生荒诞,满脸疑惑。
“真的渡河了?”他喃喃低语,“汉军疯了吗?这是要自赴绝地?”
魁头无法理解。
用脚趾头想也明白,汉军渡过歠仇水,后勤补给只会愈发困难,军中携带的粮草一旦吃光,那就只有饿死一途。
虽然,难楼部中途逃走,汉军也也死伤不小,但那万人大军,依旧剩了接近七千人。
七千人,可是七千张嗷嗷待哺的嘴!
步度根遥观对岸,仔细观察营帐,一脸愤愤:“怪不得,汉军栅栏看着不大对劲……那栅栏的竖杆密集,放倒之后,三排一捆,就是一座浮桥。汉人还真狡猾,在战场是废物,却总会耍些小聪明。”
对自己的被骗,他感到出离愤怒。
“那人就是杨信?”魁头紧盯着一处,抬手一指道。
“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弥加点点头,满脸浓烈恨意。
不止是弥加,素利、阙机对他同样印象深刻。
因为了解,他们对杨信格外忌惮。
“这少年雄韬伟略,麾下更是悍将猛士如云,绝不能放着他回去。”素利阴沉着脸,一字一顿道,“否则,他可能是下一个汉人的冠军侯!”
冠军侯,即是霍去病。
素利将杨信比作霍去病,足见对对方的深深忌惮。
“夏育怎么没出现?”魁头面露沉吟,疑惑道,“还有,我看其他汉军将领都围在他四周,这阵仗,似乎是奉此人为首领了?”
素利老辣多谋,略一思忖,面露恍然:“昨日一战,夏育身负重伤,恐怕不是死了,就是丧失指挥能力了。这么说来,杨信是暂代夏育,接过了全军指挥权?”
“他?”弥加微微皱眉,“杨信固然有些本事,但以他的年纪和资历,其他人能服气么?”
军队和其他地方不同,是最讲资历的。
“不服怕也不行,”魁头想通了什么,笑着道,“除杨信外,夏育麾下将领多庸庸碌碌,或者有勇无谋,更加不能服众。杨信上位,恐怕已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要渡河吗?”弥加性急,当即问道。
“不可。”魁头摇摇头,指着对岸道,“你看,汉人多放哨骑,恐怕我们一旦搭设浮桥,就要半渡而击的。”
“那怎么办?”弥加皱眉道。
“怕什么?优势在我方!”魁头冷笑,“我们就守着南岸,先饿他几天再说!”
素利点头赞同,狞笑道:“杨信是临时统帅,缺乏威望,恐怕难以约束部众。等饿个几天,其军自乱!到时候,我们再渡河攻击,必能一战擒杀之。”
“走,回营,咱们继续喝酒。”魁头大笑道。
几位大人闻言,也都是一脸轻松。
在他们看来,这支孤军已是案板上的肉,可随时送进嘴里。
……
北岸,杨信遥望着鲜卑营垒,神情淡然,淡如止水。
“昨晚是个好日子,且正好是月末。”他微微一笑,半是自言自语道,“否则,一晚上渡河,还真有几分难度。”
赵戬的“月律”,虽然不受控制,但效果的确相当不俗。
在月初月末时,“月律”强在灵活敏锐,适合行军,适合突袭;在月中时,“月律”强化力量耐力,则更适合正面持久作战。
作为“辅助型”将领,赵戬的能力可称顶尖。
身处绝境,杨信依旧冷静,闲暇之余,甚至还在考虑“月律”的种种用法。
和田丰商议后,他计策已定,故而成竹在胸。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杨信唇角上翘,凛然道,“可别小看我,死中也是可求活的……”
……
连续两日,双方隔河对峙。
虽然是固守不出,魁头也很谨慎,多派斥候游荡,让耳聪眼明者守在河边,又多设火把,即便夜里也亮如白昼。
他在耐心等待。
魁头清楚,汉军虽有辎重车,但很快就会缺粮,到那时,才是矛盾爆发的时候。
而矛盾的爆发,却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因为,有意外之喜!
第三日清晨,鲜卑营中,有好消息传来。
东路、中路两路,鲜卑军都大获全胜,田晏、臧旻几乎仅以身免,死者十之七八,节传辎重尽数丢失,屠特若尸逐就单于重伤逃回雁门,却依旧未能幸免,一命呜呼了。
魁头大喜,当即下令,鲜卑部众隔河将消息射入汉营,并隔岸叫骂,摧敌士气。
但是,汉军依旧固守营帐,哨骑来回游荡,似丝毫不为所动。
“阿兄,”步度根观望一阵,神情不耐,“你这攻心之计,似乎没效果啊。”
“步度根,要耐心些,”魁头笑了,神态自若道,“我们只是种下一颗种子,它会因饥饿和恐惧慢慢发芽的……”
他成竹在胸。
……
“报——”
鲜卑大帐中,有斥候归来禀报。
“大人,内乱了,汉军内乱了!”那斥候面有喜色,疾声道。
“内乱了?怎么一回事?”魁头闻言,长身而起,“你快说说!”
“小人在巡逻时,隐约听到,隔着河岸,有一名将领和杨信起了争执。”那斥候模仿着强硬口气,“另一将领道:‘困守此地是死,举大事亦是死,何不死得壮烈?即便失败,也能青史留名,好过死得默默无闻!’。杨信被责问,无言以对,似乎点头默认了。”
“举大事?”弥加微微蹙眉,“举大事是什么意思?”
素利面露沉吟,忽然问道:“那责问杨信的将领,是何种容貌?”
“没看清,”那斥候摇摇头,不确定道,“只隐约看着是骑着匹白马。”
“白马?”素利眼神一凛,失声道,“果然是他!”
“是谁?”弥加茫然。
“公孙瓒。”素利沉声道。
“是那个仅领着数十骑兵,就敢主动出击,击退我数百名鲜卑骑士的辽东属国长史?”魁头面色微变,也想起了这个名字。
“正是他。”素利点点头,“此人性格刚烈,且极端仇视我等,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
“既然如此,”魁头凝神分析,“若依他的性格,‘举大事’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魁头、素利、阙机表情一僵,几乎同时想通了其中关窍。
“怎么了?”弥加勇武,却欠缺谋略,一脸疑惑问道。
“这厮,”素利咬牙切齿,恨声道,“这厮竟是要攻打弹汗山!”
听闻此言,弥加也是脸色大变。
弹汗山中,可不仅有鲜卑大王檀石槐!
它更是鲜卑人的龙兴之地,是鲜卑人的信仰所在,也是气运集聚之所。若是被汉军攻破,整个部族的气运都将下滑,甚至会走向衰落。
当年的匈奴就是如此。
匈奴人甚至哀叹: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魁头则考虑得更多。
他作为鲜卑大王可能的继承人,若放任汉军北上,而令檀石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到时候,东部、中部几位大人,甚至是和连,都可能借题发挥,令自己永绝继承者之位。
“立刻渡河!”魁头关心则乱,当即令道。
“会不会,只是汉军的诱敌之计?”素利却忽然唱起反调。
“可先派小股部队渡河,攻击汉军营帐。”魁头心思如电,沉声道,“若营帐中有埋伏,则可能是诱敌之计;但若营帐空无一人,则他们必是北上了……”
魁头环顾帐中几人,心生警惕。
若自己丧失王位继承权,对弥加、素利、阙机等人来说,可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自家的亲弟弟步度根,或许也存了些别的心思。
在这件事情上,这些人都不可信!
他暗暗警觉。
夜色下,鲜卑人砍树伐木,迅速渡河。
“大人,营帐中空无一人!”一名鲜卑骑士越过浮桥,冲入汉营后,很快回禀道,“看脚印和马蹄痕迹,似乎是北上了。”
“全军搭建浮桥,立刻北上。”魁头当即下令。
“等等,”素利又有异议,提醒道,“或许,这也是一种诱敌之计……趁着我等北上,汉军会再度南下,夜里渡河,又与我等隔河相望。”
“这绝不可能。”魁头摇摇头,笃定道,“若汉军还想南下,必会偷偷拆些栅栏离开。那些栅栏倒下就是浮桥,便于他们渡河。但是,他们却什么都没带……若在夜里临时造浮桥,一整夜也来不及全军通过。”
素利无言以对。
他也得承认,对方的分析,的确是有理有据。
魁头深深看了素利一眼,又道:“素利,你若不愿北上,你部可守在此处,我领其余人前去追击汉军。”
“我当然要北上。”素利毫不迟疑,当即道,“我只是想着,可留下一两千人,便于接应,也好照顾伤员。”
他可不傻。
素利心中清楚,汉军若北上,可是要攻弹汗山,杀檀石槐的!若魁头等人击溃了汉军,檀石槐又发现自己似有懈怠,那自己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鲜卑人立刻伐木造桥,当夜,一批批骑士向北而去。
……
接近天明时,鲜卑人已尽数北上,仅在浮桥旁留有两千来人。
这是为了防止汉军南返。
两千人看似不多,其实已经绰绰有余了。
浮桥狭窄,每一座浮桥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时天尚未亮,除了少数几个尽忠职守的,其余人都昏昏欲睡。在他们看来,汉军是断然不会南下的。
一缕晨曦落下,洒落在他们的脸上。
这一缕晨曦十分清冷,无半点灼热,却是亮得惊人,璀璨耀目!这缕辉光,即便相较正午烈阳,怕也不遑多让。
“呃,哪来的光?”
一名鲜卑士卒抬头望去,已看到一道璀璨流光勾勒的人形轮廓,身后隐约浮荡着层层光圈,如同云端上坠落的神祗,难以逼视。
“敌~~”
那名鲜卑士卒还未来得及发声示警,就已被一箭射倒。
“衔烛耀幽都,含章拟凤雏。”杨信手持弓箭,嘴上颂念有词,又沉声道,“——射!”
嗡~~
他话音未落,身后如同天庭陨落,箭矢、投矛,还有漫天飞舞的黑色骊龙,似乎瞬间凝成一座垮塌崩陷的苍穹铁幕,裹挟着骇人啸鸣,疯狂扫荡而下!
箭矢,投矛,乃至骊龙破空,竟都是快得可怕,乃至于荡出无数道许久不散的模糊残影,群星坠落一般,疯狂砸落地面,碾过整片大地。
这种速度,却是远远超过当初“衔烛”,恐怕已经翻倍了!
“啊~~”
鲜卑士卒根本不及闪避,就被箭矢刺穿,被投矛扎透,被风刃切割,惨叫声回荡在河面上,血光冲霄,久久不歇。
杨信则神态自若。
或许是因统帅万军,或许仅仅是厚积薄发,他的“衔烛”,又演化出新的分支。眼下这一效果,更为短暂,甚至仅能维持一瞬,但加成效果却很可怕,这一瞬间,光耀所及,速度可直接翻倍!
其名为,——“寸阴”。
这一能力,用在投矛,弓弩等远程武器上,自然是相得益彰,效果尤为可怕。尤其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断命追缉”本就有类似箭无虚发的效果,加持上恐怖射速后,则是每一箭必杀一人,杀人如麻。
辉光淡去,杨信身形摇晃,脚下虚浮,略微有些疲惫。
如此可怕的能力,对他也是巨大负担。
“节省些时间,不要俘虏,全都杀了!”杨信一挥手,冷声令道。
他一声令下,身后张猛、鲍出、张飞、丈八擒豹等悍将各领兵卒,纷纷杀出。他们如虎入羊群,将本就被投矛、箭矢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鲜卑士卒一一斩杀。
而这个时候,在河岸北面,一支汉军正迅速赶来,利用鲜卑人搭的浮桥迅速渡河。
魁头的想法没有错。
的确,若再临时伐木搭桥,仅一夜的时间,汉军七千众,根本无法渡河。
可他没料到一点。
杨信从未想过全军渡河,他只准备派少量精锐过河,斩杀守桥的鲜卑士卒,再利用鲜卑人搭的浮桥过河。
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
“魁头,这一波,我在大气层。”杨信遥望北面,面露微笑。
他没有放松。
杨信心知,按照自己的计划,恶战其实才刚刚开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