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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何故造反?:第九百二十一章:幕僚

    一念至此,杜宁又是惊出一阵冷汗。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得罪人,或者是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沮丧。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如果这种状况变成现实,那么,他就是纯纯的好心办了坏事。

    陕西一省之地,何其广阔?

    试想一下,一旦诸王真的用了这种手段,或者如果决心更大,再隐忍一番,等杜宁去到其他的县府巡视时,再出手强行夺回杜宁已经收为“官田”和“军田”的田亩。

    那么,那些无权无势的佃户,能够反抗吗?

    必然是不能的!

    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从官府的田册上来说,这些田亩已经归属朝廷,但是,实际上它却被诸王所控制着。

    这就意味着,官府和诸王的税赋,会同时落到佃户们的身上。

    官田税赋本就沉重,如果再加上诸王的盘剥,那么,佃户们很可能辛劳一年,反倒要欠下租子。

    这种状况,完全是有可能出现的。

    退一步说,诸王知道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不会过分盘剥佃户,可田地的收成就那么多。

    诸王拿了田地,肯定不会放弃自己到手的肥肉,那么,如此以来,就会形成另一种局面。

    那就是明明都是官府登记造册的田地,但是,却收不上赋税来,只能成为账面上的田亩。

    要真的是这样,那朝廷兴师动众,折腾这一场,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杜宁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地方庶务,繁难复杂,绝对要比所谓的朝堂斗争,刑桉审讯,要艰难的多。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澹澹的道。

    “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杜卿到陕西一趟,总不能只顾自己任上的官声功绩,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吧?”

    这话颇带着几分揶揄之意,也让杜宁放下心来。

    天子没生气就好……

    苦笑一声,杜宁拱手道。

    “陛下恕罪,的确是臣想的太简单了,施政之道,不可只顾眼前,而要想着能够长远发展,否则一任官员一个政策,真正苦的,还是百姓!”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

    天子虽然说的是留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但是,结合刚刚天子的一番“教诲”。

    杜宁却立刻反应过来,这很有可能是个坑。

    要知道,施政方针不能连贯,固然会给下一任官员带来麻烦,但是,更重要的是,会让百姓的利益受到极大的损失。

    他可以刚硬,但是,不能保证每一任官员都是如此,所以,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就得想一个能够长远保持的办法。

    可是,冥思苦想了半晌,杜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臣愚钝,有负陛下圣恩,未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还请陛下降罪!”

    其实,如果硬要说的话,还是有几个办法的。

    比如说,将收回的田亩,交给军队的耕种,成为真正的军屯,如此一来,只需要派出得力的将领,配合地方的监察御史,保证将领不和诸王勾结的情况下,让朝廷真正控制这些土地,并不困难。

    毕竟,诸王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动用武力去跟官军争抢,只要命地方的官军就地屯戍,自然可以解除后顾之忧。

    但是如此一来,租种这些田亩的佃户,就会全部失业,严重的话,甚至会产生大批的流民……

    往常时候,杜宁可能狠一狠心,也就这么做了。

    可是现如今,知道了天子的想法之后,他自然不可能再去触这个霉头。

    除此之外,激进一点的法子,譬如劝说朝廷削藩,或者直接以隐匿田亩的罪名问罪诸王,平缓一点的法子,譬如和地方的仕绅合作等等……

    杜宁在朝这么多年,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纸上谈兵,但是,终归位在中枢,见到的奏疏政务多得很。

    这些办法,他甚至能够列举出七八种。

    但是,就如他所说,这些办法,都有严重的后遗症,区别只在于轻重罢了。

    如果说,杜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官,这些办法他尽可以去用。

    然而,如果说杜宁的目标,是能够通过朝廷上下和天子的考验,漂漂亮亮的完成整饬军屯的任务,给自己的履历再加上光鲜的一笔。

    那么,他就必须做到两全其美!

    还是那句话,一省之地都管不好,天子怎么可能放心,将六部,都察院,内阁这样的中枢衙门交给他呢?

    因此,虽然内心沮丧,但是,杜宁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承认,现在的他,距离七卿还差着一大截。

    不过,这也让他更加痛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把这中间所有的关节都盘理清楚,拿出一个最有效,也最能兼顾百姓利益的方案来。

    看着有点泄气的杜宁,朱祁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人哪,有些时候就得好好敲打敲打!

    平心而论,杜宁是个人才,他虽然饱读诗书,但是,却并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相反的,他的学习能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都非常强。

    前世的时候,杜宁其实是在土木之变后受到的重用,和于谦一起协理军政,而且,那个时候他正值父丧,是被夺情起复,朝中颇有议论。

    顶着这种巨大的压力,杜宁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成熟起来,屡次被于谦称赞,几乎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这一世,因为朱祁玉亲自统掌全局,于谦负责的事情被大大压缩,所以,杜宁虽然同样被夺情起复,但是,却没有在瓦剌之战当中发挥太大的作用。

    不过,对于他的能力,朱祁玉是认可的。

    只是,以杜宁如今的年纪,一下子被如此提拔,虽然是机缘巧合,但是惶恐过后,心中必定会有一次若有若无的得意与骄矜。

    这种情绪,可能连杜宁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但是,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杜宁势必要吃些苦头。

    所以,这次陛辞,朱祁玉先是对杜宁以重臣之礼待之,再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理想化,便是想要打消他的这种焦躁之意。

    一念至此,朱祁玉心中哼了一声。

    陈循这个老家伙,这次怎么着也得好好的谢谢他。

    自己的学生自己教不好,还得让他这个皇帝来提点。

    事实上,这场奏对,看似是杜宁辛苦,但是朱祁玉自己,其实也不轻松。

    他既要打消杜宁的骄矜,又要提点于他,让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而且,还要顾及到杜宁会不会受打击太过,失去信心。

    该施压的时候施压,该平和的时候平和,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来,就算愿意费这个心思,也未必有这个能耐。

    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朱祁玉继续开口道。

    “有雄心壮志很好,但是,只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杜卿也不必着急,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大事,仅凭杜卿一人,想要妥帖解决,并不容易。”

    “朕曾听闻,地方巡抚,因事务繁琐复杂,往往会多寻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解答疑难,不知杜卿身边,可有这样的幕僚?”

    啊这……

    杜宁愣了愣,他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

    明明刚刚还在探讨如何解决整饬军屯的问题,而且那么刨根问底,这一转眼的功夫,就转到了幕僚的事上。

    这幕僚,当然是有的!

    事实上,不止是巡抚,普通的州府官员,乃至是县官,都会招募一些目标,来为自己出主意。

    这些幕僚多是落第举子,以举人和秀才为主,这些人往往屡试不第,但是又不愿放弃做官的机会。

    所以,会给这些巡抚,州府官员来当幕僚,希望干个几年之后,得了东家青眼,能够保举他们进入国子监,或者是到其他地方做个小官。

    杜宁既然要到陕西去,自然不会忽略幕僚这件事。

    他本是士林清流,人脉广阔,又是陈循的得意门生,顶着这张金字招牌,想要找几个得用的幕僚,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

    只要他想,到他府中自荐的人,怕是能排到京城外头。

    不过,杜宁心气高,选人自然也十分严格。

    如今幕僚虽然没满,但是,也大致有了人选。

    当然,在天子面前,肯定不能这么说。

    虽然他承认了自己暂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好法子,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打算找一大堆幕僚,那不免会让天子觉得他是个无能之辈。

    所以,踌躇片刻,杜宁只能谦辞道。

    “陛下明鉴,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着交代大理寺的事务,得了闲暇,便往兵部去查阅了关于军屯的文书,尚无闲暇去想其他的事。”

    这个回答,算是比较稳妥的。

    不说不找,也不说找,只说公务繁忙,所以暂时还没有,不仅给自己留了退路,而且也营造了一个一心用事的良好形象。

    不过,朱祁玉显然并没有在意杜宁的这点小心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朕给杜卿推荐一位如何?”

    啊?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但是,天子真正开口的时候,杜宁还是忍不住一阵惊讶。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陛下推荐,必是良臣,臣岂敢推辞!”

    闻听此言,朱祁玉的脸色却有些古怪,摇了摇头,他道。

    “其实这个人,你也并不陌生!”

    说着话,他对着旁边的内侍微微颔首,于是,内侍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蟒衣,头发花白的内侍走了进来,见到他的身影,杜宁顿时眼皮一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会吧……

    仿佛没看到杜宁的惊讶一般,这位老内侍稳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首在地,道。

    “内臣成敬,叩见陛下!”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作为郕王府的老人,也是天子最信任的大珰之一。

    在金英到南京养老之后,成敬母庸置疑,是所有宦官当中,最有权势的人。

    虽然说,他既没有怀恩和群臣熟悉,也没有舒良那样的声名。

    甚至于,因为天子勤政,司礼监代为批红的时候也很少,看着好像觉得成敬的存在感不强。

    但是实际上,成敬的身份地位,不仅不比前两位低,甚至还要高上不少。

    如今的成敬,早已经不随侍御前,但是,各部的部议,乃至是内阁的阁议,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如果说内臣当中,有一个对于朝政参与最深,了解最全面的人的话,那么,必定非成敬莫属!

    杜宁轻轻吐了口气,天子这个时候把成敬召来,难不成是……

    看着杜宁此刻的表情,朱祁玉倒是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道。

    “杜卿,既然你身旁没有可以参谋的人,那朕送你一个!”

    “即日起,成敬便随你一同出京,任山西镇守太监,协助你一同整饬地方军屯,如何?”

    这话问的,杜宁还能说啥……

    天子虽然说的是幕僚,但是,杜宁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一个镇守太监当幕僚。

    更不要提,这个镇守太监,还是成敬这样的大珰!

    他当然能听得出来,幕僚只是好听的说法,天子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让杜宁和成敬这个镇守太监商量着办。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符合规矩。

    但是,杜宁显然没有笨到在这上头跟天子抬杠。

    沉吟片刻,杜宁拱手上前,道。

    “臣谢陛下体恤,陛下既有旨意,臣自当和成公公精诚合作,为朝廷好好办事!”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杜宁心中却仍有些奇怪。

    成敬这掌印太监当得好好的,去当什么镇守太监?

    这内官当中,还有什么比司礼监更好的衙门……

    真是怪事……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杜宁却并不表现出来,他毕竟是清流出身,要是对宦官太过热情,未免对名声有碍。

    这一点,朱祁玉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如此便好,时候也不早了,朕便不留你了,希望杜卿此去陕西,能够给朕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杜宁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随着天子的这句话落下,他算是真正告别了自己京官的身份,即将踏上地方的宦途。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杜宁抬头看着天子温和的面容,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圣恩!”

    说着话,杜宁跪倒在地,恭敬的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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