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红裳的家还在原来的位置,变化比女主人还要明显,门口没有守卫,庭院已被杂草占据一部分,只有两盏灯在夜色中瑟瑟发抖,完全撑不起场面。
茹宅显然很久没有举办过大型聚会。
茹红裳注意不到这些,一路上都在念道往事,然后不知不觉转到潘绿明身上,在陆林北的印象中,潘绿明忠实地执行命令,极少说话,在茹红裳的讲述中,潘绿明却像一名军师,经常给她出主意。
陆林北不知道哪个潘绿明更接近真实,或许两个都真,区别是在人前人后。
车辆快要驶进庭院的时候,陆林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曾经是恋人吗?”
茹红裳瞪大双眼看过来,既惊诧又愤怒。
陆林北马上道:“我只是随便一问,听上去茹女士与潘先生好像很亲密。”
茹红裳又瞪一会,“我们若是恋人,他为什么要看着我与别的男人来往?”
“是我胡乱猜的。”
“胡乱猜的……你有过仆人吗?”
“没有过。”
“这个……不是你的仆人?”
向辟国坐在旁边,是陆林北坚持带来的,“他是我的朋友。”
“怪不得你不懂,有时候,不是很多,是极个别的时候,主人能与仆人成为朋友,成为……某种共生体,就像是一棵大树与藤蔓植物,当然,主人是大树,藤蔓离开大树是活不下去的,潘绿明就是证据。”
“嗯……”陆林北想说潘绿明的牺牲与离开主人无关,想了想又将话咽回去。
车辆停在门口,茹红裳突然间悲从中来,居然坐在前排哭了起来,陆林北与向辟国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劝慰。
好在茹红裳哭的时间不长,擦擦眼泪,再转身时脸上露出笑容,“我是演员,心里总是装满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时候会泄露出一些,所以请不要在意,这是职业习惯。”
陆林北与向辟国深以为然地同时点头,至少他们得到一个似乎合乎逻辑的解释。
三人一同进入屋中,茹红裳径直向楼上走去,迈上三级台阶止步转身道:“我去换衣服,你们不用跟上来,去客厅里坐会吧。瞧,这就是潘绿明留给我的麻烦,从前都是他引领客人。”
陆林北退下台阶,“茹女士怎么不再请一名仆人或是管家?”
“请过,试用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还不如不请。唉,一堆烦心事,不说也罢。”茹红裳噔噔上楼去了。
向辟国小声问:“从前的我与这位女士一样奇怪吗?”
“不同的奇怪。”陆林北笑道。
“人类性格的丰富性总会让我感到惊叹,程序人在这方面确实不如普通人类,我们也有分歧与争论,但是都在逻辑范围内,能够预料得到。”向辟国一边说话一边在极短的时间内对附近的电子设备做了一番调查,“安全,没有异常。”
陆林北以为枚忘真已在等候,结果客厅里是空的,连灯都没开,向辟国直接通过网络启动开关,灯光下,客厅十分整洁,陆林北很快找到了原因,一台多功能家庭机器人矗立在墙边,一动不动。
在这种时候还能拥有真正的家庭机器人,茹红裳确实很有本事。
陆林北没等太久,枚忘真果然从门外走进来,陆林北早就在期待这次会面,见到人之后,却突然有一点紧张,站起身来,说:“你好,真姐。”
枚忘真点下头,什么也没说,左右查看,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是在排除什么。
陆林北一向嘴严,今天却没有管住它,连想都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真姐,叶子不是我杀死的。”
枚忘真停在几步以外,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谈论私事,而且,请不要再用从前的称号,与叶子无关,纯粹是身份的问题。”
“是,真组长,很高兴你能邀请我来……”
“邀请你来是一项任务,真正想见你的人不是我,另有其人,我只是进来通报一声,希望你别介意,因为这个人不适合前往宾馆。”
陆林北立刻猜到来者是谁,与熟人初见面时的紧张一扫而空,他又回到工作状态,微笑道:“我就是来谈判的,愿意与任何人谈。”
“你总是很讲道理,那么我去请他进来,还有这位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先生,能跟我去别的地方坐一会吗?放心,陆林北若是出事,你可以直接杀死我。”
向辟国看一眼陆林北,起身道:“可以。很高兴再次见到真组长。”
“咱们认识吗?”枚忘真带头往外走。
“我姓向,叫向辟国,曾经用过向皮狗这个名字。”
枚忘真停下脚步,惊讶看他一眼,然后继续前行,“你的变化可不小。”
“是啊,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两人离开,陆林北又坐回沙发上。
高雍振从外面走进来,脸上仍然挂着随和的微笑,但是整个人明显变得落魄,像是奋战了一个晚上的赌徒,清晨走出赌场,两手空空,心里空空,回想昨晚的经历,似乎跌宕起伏,最终却归入虚无。
陆林北没有起身,微点下头,早在来翟京之前,他就猜会有机会见到这位前总会长,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高雍振稍稍伸出手,见对方没有回应的意思,又收回来,坐到对面,垂下目光,然后抬起来,突兀地说道:“你们都误解我了。”
陆林北仿佛看到刚才试图辩解的自己,心中居然生出一点同情,“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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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振受到鼓励,说话时更顺畅些,“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普权会必败无疑,我不是怕死的人,但是原点市将近十万人,还有分散各地的会员……伤亡已经太多了,多到让整个普权运动失去了意义,用性命争取权利,真的划算吗?”
陆林北学枚忘真的样子,打量一下茹家宽大的客厅,开口道:“潘绿明曾在这里住过许多年。”
高雍振微微一愣,“是吗?”
“他是茹红裳的男仆。”
“潘绿明?普权会的第一位觉醒者和牺牲者?”高雍振真正地吃了一惊。
“嗯,普权会的宣传往往抹掉这一段经历,但我见过做男仆的潘绿明,非常得体,是任何人都愿意花高价聘请的那种仆人。”
“那他的变化可是够大的。”高雍振不明白话题为什么转到潘绿明身上,但是不得不附和几句。
“非常大,比脱胎换骨的经纬号程序人还要大。”
“是啊。”
“据我所知,潘绿明并不是第一位‘觉醒者’,普遍权利的概念早就存在,名称可能不同,内容相差无几,但他确实是受影响最深、改变最彻底的先驱者之一。”
高雍振脸色微红,目光再次垂下。
陆林北继续道:“很遗憾,我与觉醒之后的潘先生交往甚少,但是对他的心态,能够理解一二,就像是盲人经过手术,得以重见光明,绝不想再次失去光明,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能与不能的区别。我加入普权会很晚,但是仍然可以说这句话:我们不会,也没办法再接受从前的规则。”
高雍振的脸色更红,整个人像是要缩在沙发里。
“老高,我还能叫你老高吗?”
“当然,而且这也是我唯一的称呼了。”
“我不认同你的选择,但是表示尊重,所以请直接说出目的吧,免去不必要的过程。”
高雍振的脸色突然间恢复正常,目光也不再躲躲闪闪,神情中甚至多了一丝骄傲,“当翟王星彻底分裂,成为大王星的殖民地时,你们都会后悔的。”
“旧世界的势力深厚而庞大,普权运动不会缺少敌人,对这一点我们早有准备。”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当然是全体普权会成员。”
“也包括李放鸢?”
“尤其是李主席。”
“李主席……他还没有当上总会长吗?”
“总会长的职位一直空缺,我猜是没人想要这个头衔。”
高雍振这回没有羞愧,而是脸色铁青,“陆少校仍然负责情报工作?”
陆林北没有回答,高雍振也不需要回答,继续道:“你可有一点失职,错过一条极其重要的情报。”
“哦?”陆林北没表示出任何兴趣。
“李放鸢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甚至算不得真正的普权会成员,他是一名冒险家、投机者,还是——”高雍振停顿一下,以示强调,“一名间谍。”
陆林北仍没有开口。
“没错,李放鸢是间谍,不是陆少校做过的那种调查员,而是被招募的外围间谍,你们叫什么来着?”
“情报员。”
“对,情报员。李放鸢是不是自称越狱逃走?那是谎言,他与当局达成协议,加入情报组织,才获准离开监狱,伪造成越狱而已。”
“哪个当局?”
“翟王星只有一个当局。”
“‘当局’招募李主席做情报员,然后又委托老高你来揭发真相,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李放鸢先是背叛普权会,然后又背叛理事会。”
“站在我的角度,听上去就像是李主席施计骗取当局的信任,得以恢复自由,这仍然是一种‘越狱’。”
“嘿,你被他洗脑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拥有‘秘密武器’,能够借助电子设备刺激一个人的大脑,你明白吗?”
“我明白。”陆林北早就发现这件事,所以并不意外。
高雍振反而一愣,“你真的明白?”
“嗯,我知道农星文在中间发挥的作用,我们是老对手了。”
高雍振脸色微变,他是带着“机枪”来的,突然间却发现枪匣里没有子弹,摸来摸去,身上还剩一枚“手雷”,原本是备用,现在只能抛出来,“农星文是甲子星人,在改造人体时总会留下一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陆少校肯定听说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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