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正月中，伏匈奴之五十人功臣得觐见秦王政。

    公子扶苏适逢其会，面见秦王时候，秦王正与这五十人勇士说话。

    说是五十人，其实能够活着到殿中觐见的，只有四十三人。

    这些人中，官职以五百主“鱼”为最尊，但若要说功劳，扶苏听闻，是以一个名为“卡”的寻常兵士为最重。

    因为他是起事者，是首倡。

    加上拼杀之时冲在最前方，用命之甚，所以功劳最大。

    秦王政罕见的拨冗，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处理什么事情，而是专门与这一群粗鄙之人讲话。

    扶苏上前拜见之后，发现这群粗鄙的武夫手中竟然还带着武器！

    他大惊失色。

    秦王政似乎毫无所觉，仍是平平静静地与这群人聊着些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事。

    “……赶路时候还是面饼更顶事，草原上的熏肉与我们国内的熏肉风味不一样的，他们也专把下水之类的肉塞进肠子里做腊肠，只是制作起来没有我吃过的蜀地地腊肠美味，多了一股骚味。”

    秦王政点点头：“这么说你们不喜欢草原上的腊肠？”

    “应该说是很不喜欢！”卡这么说着。

    一边的其他人都看得有些心惊胆战。

    秦王政，可并不是一个仁善的君主！

    但也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感受到害怕。

    他们听到卡的话，深以为然。

    秦王政对卡轻慢的态度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觉得为什么草原上的腊肠没有蜀地的腊肠好吃？”

    “这我就不知道了。”卡挠头：“陛下也吃过蜀地的腊肠吗？”

    秦王政摇摇头：“没有，我这里吃的，多是新鲜的东西，肉食、蔬果，都要保证是最新鲜的，从源头里就要受过检查，还要有专人试过无毒，才能供给我吃，每每吃到，热饭都已经凉透，腊肠这种中间工序复杂，不易监督，容易下毒或者掺杂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的食物，我是不能吃的。”

    卡恍然：“是了，陛下吃的东西，以安全为主。”

    “话是这样说的。”秦王政叹气：“但是很多食物，想想也还是有些怀念啊。”

    “陛下想吃什么？”卡好奇问道：：“陛下想吃的东西，一定都很美味吧？”

    “我年幼时候吃过一些铁厂做活的妇人赠送的咸鱼，味道不怎么样，不过确实有些怀念，还有就是现磨的豆腐，有时候还想吃些烤肉、鹿肉、鲜鱼之类的，有些想吃很快可以吃到，有些就不行了，无论如何是不能吃的。”

    “这样么？我可以替陛下去吃！”卡拍拍胸脯：“陛下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那些可能有危险的食物，陛下还是不要吃了，就由我去替陛下吃吧！”

    扶苏咽了一口唾沫。

    秦王政看着卡，看了半天，没有怒也没有笑：“也行，你们都可以，有机会吃的话就多吃一点，权当是替我吃了去了。”

    “那我一定多吃！”卡自信满满。

    其余的兵士也都傻子一样的保证着，保证自己一定能够替秦王政吃他那一份。

    “你们这一次在匈奴做的事情，其实是有一点不太好的。”闲聊过后，秦王政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苦恼：“原本，我计划着，是要在今年夏收之后去把赵国打下来。”

    赵国疆域与草原相接，其中有大片的土地，虽然不能种植庄稼，却是一等一的好牧场，秦国打掉了赵国，那么疆域连起一片，就可以实现一定程度的自主耕牛养殖。

    届时，即便不能完全的让国内自给自足拥有够用的耕牛，也可以很大程度的解决国内“牛荒”的问题。

    但现在，这个计划被打破了。

    因为面前的这些人，凭着一腔孤勇和六年以来对匈奴寻常百姓的施恩，就硬生生的把匈奴之中最大的部落给拿了下来。

    这样一拿，秦国顿时进退两难。

    进，拿了下来，算是开疆拓土，大部分的国家里面，是好事情。

    匈奴所部之中有不少耕牛、马匹，正好可以填补国中所需。

    但问题在于，拿了下来，就得对部落里的百姓负责。

    这些一腔孤勇的人，还有更多的，那些愿意为秦王政效死的兵士，他们所信奉的，是秦王政，是秦法。

    推到极致的个人崇拜能够给他们以死不旋踵的勇气，但同时，也对他们的崇拜者和所信奉的信条做出了要求。

    这些人冒死拿下匈奴所部，是为了让其中的人能够不再受苦而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

    这就意味着，秦国需要让匈奴人也过得和秦人一样安稳、充裕。

    可匈奴人，除却少数的统治者之外，其余人都是穷逼。

    要让他们安稳、充裕，能够享有人所享有的一切，就必须要有政策和物资上的倾斜。

    鱼等五十人勇士打下来的那个部落，算上妇孺，人口有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是一个天坑。

    物资和政策、人力上的天坑。

    不要不行的天坑。

    要让他们像秦人一样活下去，秦国在短时间内所要付出的物资和人力，比组织一场大型的战役要多得多！

    卡并不明白这一点，他耿直问道：“为什么不好？我听人说，开疆拓土，是天下诸国都喜欢的事情，陛下不喜欢吗？”

    秦王政点了点头：“倒不是说不喜欢，而是这个时候开疆拓土，时机选的不太好。”

    他说着，又为卡等人解释起来：“虽然说拿下了匈奴的大部落是好事，可那是一块儿飞地，我们要建设那块儿地，比建设与我们比邻接壤的赵地、韩地四郡，都要难。”

    “运送过去一车粮食，大抵够一家吃用一月，但代价是，路上人吃马嚼、工人工资、津贴、装车的车资、筹措粮食的花耗。”

    “粗粗算来，运过去一车粮食，实际的花销，要有五六车那么多。”

    “但如果是先把赵地拿下来，那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说到底，时机选的不是太好，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问题。”

    秦王政说着，拍了拍卡的肩膀：“总之，可以算是一件好事吧，只是以后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卡有些忐忑：“这，陛下……”

    “好了，开疆拓土了！”秦王政打断了他的话：“就不要计较那么许多得失了！你们都是功臣，是勇士，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就能把死了的人复活吗？后悔就能让已经发生的事情退回过去吗？做下去就是了！”

    “你们是功臣，理所应当是要受到嘉奖的。”秦王政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看看能不能给你。”

    “我……”卡犹豫再三：“陛下，我想……我是可以进入天下陵的吧？我有这个资格吗？”

    秦王政点了点头：“你有这个资格的。”

    “我想把这个资格让给别人，可以吗？”

    秦王政一愣：“让给别人？”

    “我母亲！”卡舔了舔嘴唇：“我母亲！她过去生病垂死，是您派了医师为她治病，又为我们分了田地，使我们一家有了活路，您与世人盟约，我们才有了饱饭吃，我如今娶了妻，母亲还活着，能为我带孩子。”

    “我母亲一向敬重您，她是做梦都想见您一面，都想入您陵寝。”

    “陛下。”卡屈膝跪下来，双手手背平放地面，额头触地，成五体投地姿态，磕出一声响：“陛下，请求您，将我的入陵资格，转赠给我母亲！”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