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僧伽分别前的那个夜晚,胖和尚单独与岳天恩有过一场谈话。
“要找到灵山,需要让玄奘经过三重试炼。”
“当年观世音菩萨从西天降下一念之时,观看灵山至东土之间诸多妖魔,看出有三处地方的妖魔,独具奇能,独有其念,恰好可以充当玄奘的这三层试炼,分别为鱼梁泽,野猪林,五指山。”
“贫僧原本的打算,是借助那三片菩提叶降服这三处地方的妖魔,让他们在护送玄奘西行的过程之中,彼此参透,使玄奘得以领悟恨、疑、嗔,三者的苦难,渡过无边苦海。”
“平定恨意,可以悟净,降服猜疑,可以悟能,容纳嗔念,故而悟空。”
“这个计划其实本来也只有一半的把握可以成功,远远称不上是尽善尽美,至少在鱼梁泽的这件事情上,原本的设想就不如居士到来之后的做法来得更好。”
“如今,居士既然愿意送玄奘西行,贫僧自然没有过多置喙之处,但是,无论之后路上遇到的那些妖魔,居士准备如何处理,最好还是能够在玄奘心中种下一些念想,使他得以悟透苦海真谛。”
黑沼泽边缘,岳天恩回想着当时僧伽的这一番话,面露沉吟之色。
其实刚来到那块野猪林石碑前的时候,他确实有心放任小和尚自己去闯荡一番,这才没有直接一巴掌把这树林拍平。
然而,这林子里的妖怪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实在叫他不喜。
还好如今林地虽毁,沼泽犹在,这整片沼泽里处处都渗透着一股邪气,充当小和尚的试炼,或许也可以让其有足够的收获。
这片沼泽,应该也是原本用来沉尸的地方,这些年里面所有进入了这片丛林的人,全部都会被那些变化出来的人物,勾起猜疑的心思,蒙蔽正确的判断。
如果是结伴而来,说不得,便会自相残杀,若是孤身而来,有可能在这里遭逢“故友”,假如是普通的百姓,甚至有可能被设计活活的吓死在这里。
沼泽之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白骨。
咕嘟嘟嘟……
沼泽地里翻出一团团气泡。
小和尚一身整洁的从沼泽里面浮了上来,半个身子露出沼泽之后,他便看向岳天恩和龙女。
“老居士,我在沼泽下面看到了一个故事……”
他将自己看到的那一段往事缓缓说来。
“原来是这样啊。”
岳天恩听完之后,面露鄙夷之色,“流沙将军也就罢了,这里的这个家伙,老夫杀起来都不必事先静心。”
这个故事或许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并不影响如今的这个妖孽十足十的该杀。那炼器少年固然是用心险恶,猪刚鬣却也多少有点自作自受的意思。
江流儿点点头,抬起手来,展示手掌之中那无齿的银梳:“这妖魔的本体,好像已经化入这片沼泽之中,但是我把这个拿着彻底走出沼泽的时候,他应该就会苏醒过来,凝聚真身。”
“岳老居士,你准备一下吧。”
岳天恩有些惊奇,带笑着说道:“小和尚这回倒是挺果决的。”
江流儿张口想要回答,但花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了语言。
他现在脑子里面有两个故事,不断的回放,一不留神甚至还会搅在一起,总觉得什么都隐隐绰绰的,跟外界交流对话的时候,反应会慢得多,情绪上的变化也很难表现得太明显。
“嗯,我觉得这个故事有很多值得铭记的,或许可以悟出一些深意,不过,既然是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妖魔,总该被降服才是。”
悟净者,心如琉璃,能见种种纠缠,解种种纠缠,足下道路分明,从无偏歧。
如若江流儿仅仅是在僧伽的陪伴、教导之下,得以悟净,那么他悟出来的道路,或许会是容忍无度的大慈悲念,但是他是从被岳天恩那一刀斩杀的流沙将军,领悟出了这一份“净”。
他的净境之中,除了不受尘埃的澄澈分明,更多了如琉璃折断后的那一份锋锐。
“好,那你就出来吧。”
岳天恩伸手将江流儿拎出沼泽。
刹那间,整片沼泽翻起了一波巨浪,从高空中看下去,就像是一圈庞大的波纹,从沼泽的边缘收缩向内,最后在沼泽的中心处,炸起一团向上盛开的黑色浪花。
浪头上,升起了一尊像野猪又像人脸似的怪物头颅。
受残害者的白骨搭建在其中,作为框架,罪恶的念力吸附着那些黑色的淤泥,如同血肉皮囊,仅仅是这一尊头颅就有三丈高下。
他的眼睛如人,但眼帘张开的一瞬间,就有滚滚的黑泥流泄出来。
他的鼻孔、耳朵像猪,嘴巴里面既有人似的牙齿,又有像野猪、像野狼一样的尖牙,彼此交错而无法闭上嘴巴,因为一旦闭嘴的话,这些牙齿就会直接贯伤他的口腔。
不能闭嘴,只能张嘴。
从那些利齿之间,发出黑泥翻滚的震吼,沼泽中心区域猛然抬高,化作这尊怪物的肩膀。
沼泽边缘的水位在急剧地下陷,淤泥全部被吸收过去。
很快,整个沼泽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而在这个陷坑的中心,站着高达六十丈的猪脸巨人。
不知道多少生物的骨骼在他的手掌之间飞快搭建,形成一条长杆。
岳天恩身边的那两根银色长牙,之前被五行拳收着的那根长牙,都脱手飞出。
而在更远处的山野之间,有几头野猪腾空而起,也在半空中化作尖利的银牙。
一共九根长牙,在飞行的过程之中膨胀放大,闪烁出来的银光越发璀璨耀眼,汇聚到那怪物的手中,形成一柄白骨为杆的九齿钉耙。
“哈哈哈哈,老夫就喜欢打这种长得特别大的东西。”
岳天恩抬起拳头来。
一晃眼之间,他已经出现在那怪物背后的高空之中。
轰!!!
猪脸淤泥巨人的胸腹之间,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空气爆裂的轨迹从那沼泽的边缘斜向上,贯穿了它的胸膛,来到岳天恩的身边。
可是,仅仅一拳便造就了这等规模破坏的岳天恩,并未露出手到擒来的神色,反而面带奇趣的回过头去。
“借老夫的拳力淬炼自身?”
“那就来看看你能承受多少次!”
轰!!!!!!
空中炸雷一样的声音,连成了一道长长的轰鸣。
听在众人的耳朵里面只是一声,但入眼所见的那尊淤泥巨人,在这一刹那间,至少多了几百个窟窿。
五行拳等三人遥遥的看着这一幕,脊梁骨一阵阵的发凉。
这种出手的速度,他们连看都看不见,如果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话……呵呵。
“这就是真正的高手吗?”五行拳自言自语。
虽然明知道东土和西天之中那些名垂一时的人物,都是高不可攀的强者,但,诸佛菩萨已经很少显迹,且不去说,东土大唐那边真正的高手,最近三十年以来,好像也没有太多出手的事迹了。
五行拳、天残脚,自从成名之后这些年来,面对大多数的妖怪都是轻松击溃,在除妖师之间听着那些人的吹捧,不免有些飘飘然。
就算是曾经跟樊梨花那些人有过接触的空虚公子,也未尝没有存着几分设法逃离,然后报复回来的念头。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樊梨花和太平公主那些人,到底是差了多远,只觉得也许是稍逊一筹,主要是输在没有势力。
当初樊梨花在空虚公子飞剑还未出匣之前,就把他擒拿下来,空虚公子还觉得这正是因为樊梨花也忌惮他的飞剑。
但眼前的这一幕,惊醒了他,回想当初,恐怕樊梨花并不是蓄谋已久的突袭,只是随手一抓,而他就没有机会放出飞剑。
“怎么这样,那本公子的肾岂不是这一辈子都别想……呕噗!”
空虚公子一时心丧若死,几口鲜血吐出,当场昏厥。
龙女察觉背后有一股生机正飞快的散失,回头一看是空虚公子,也就懒得管他了。
那尊被打了几百个大洞还没有倒下的淤泥巨人,显然更值得关注。
它身上的那些创口,有的是位于四肢,四肢甚至已经不相连了,但还保持着之前完整时的体态,不曾倒下。
与魂飞魄散的流沙将军不同,猪刚鬣当年是留下了残魂的。
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用那些变化之术,映照闯入这片丛林的人的记忆,勾起他们的猜疑,把自己因为多疑而产生的悲痛经历,全部报复在这些无辜靠近的人身上。
而变化之术,并非是他当年最擅长的东西。
曾经在大唐长安城中,积雷阁千宝楼上挂名第一的朱刚烈,他的炼器之术是历经太宗、高宗两代皇帝,还没有被别人给比下去,其中高明可见一斑。
在岳天恩又一次快击中淤泥巨人的背部之时,忽然眼前一白,所有的淤泥凭空消失。
一个与他同等高度的猪脸怪人,正跟岳天恩面对面,高度浓缩的强劲黑色肉体,手中九齿钉耙一抬,荡开了岳天恩的一拳,顺手一扒,筑了下去。
咚!!!
猪脸怪人压着岳天恩落在陷坑底部,九尺钉耙戳在岳天恩的头上。
龙女有些紧张,无定飞环,在手腕之上旋转起来。
五行拳和天残脚,更是惊呼出身。
岳天恩的头低了一下,又缓缓抬起。
猪脸怪人用力的压着钉耙,但也压不住这个抬头的动作。
“送了你几百拳,最后你也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岳天恩注视着猪脸怪人。
猪脸怪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去,他身上的所有窟窿,虽然等比例缩小了,但全都没有消失。
那些他以为可以借助过来,帮自己锤炼战躯的力量,根本没有如他预想之中的被移走。
哗啦!
猪脸怪人像是顽童搭建起来的劣质砖塔,一下子垮掉了。
凝缩至极的黑色躯体残块在地上砸出一声声闷响,最后那个猪头掉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这些残块堆起的小土堆上。
岳天恩抬起手来,把插在自己头发之间的那根钉耙拔下来,抖散了作为握柄的那些白骨。
余下的九根银牙自行飞去,缩小到合适的体积,衔接到江流儿手中那无齿的银梳之上。
江流儿看着手中的银梳,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飞快地往黑树林边缘走去。
这附近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被岳天恩给吹倒,但是那一块石碑,还好端端地立在那里。
江流儿把银梳往石碑之上一碰,石碑就融入了进去。
这块石碑也是猪刚鬣特意立的。
他在石碑之上留下警戒的话,并非好心而是疑心,但凡会走到这种地方来的,大多都会倚仗自身有几分本事,根本不会在乎区区野猪。
但看见了这石碑上的话,“野猪”和“死亡”,就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影子,让他们在林中遇到惊疑之事的时候,往更恶劣的方向去猜测。
而石碑内部,藏着一颗卵。
江流儿手上捧着那颗卵,回到黑沼泽边,一路滑下了陷坑,来到那猪头前面。
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的猪头,眼皮颤抖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颗卵所吸引。
江流儿说道:“原来你保下了这颗卵,你还想救她?”
猪头吼出含糊不清的言语:“她已经死了。”
江流儿又问:“你想救她吗?”
“这只不过是一颗死蛋。”
江流儿继续问:“你想救她吗?”
“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江流儿问的依旧缓慢:“你想救她吗?”
“我死之前,孙思邈寿元已尽,转为鬼神之身,再也练不成那种丹药了,这世上已经没人救得了她!”
“你,想救她吗?”
猪头喘着粗气,看着那颗已经死去的卵,眼中带着的痛苦和猜疑,浓郁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猪头沉默了很久。
等到日头西沉,皓月升起,稀稀疏疏的星光,点缀在夜空之间。
岳天恩看出这可能又是江流儿的一份启悟,便暂且按捺了准备一脚踩碎这猪头的心思,到那边去继续指点龙女。
五行拳看龙女练了一会儿,嘿嘿嘿的厚着脸皮凑过去讨教。
他的拳法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半点进步了,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症结,也是实在按捺不住,加上曾经跟龙女有过几面之缘,才冒着被吹死的危险去请教。
没想到岳天恩来者不拒,没过多久,天残脚也凑过去了。
江流儿一直站在那猪头面前等待。
等到日月快要再一次轮替的时候,猪头挣扎着说道:“要是你们能救她,也算是她的运气。”
江流儿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
他盘坐下来,一只手托着那枚卵,一只手抚上了猪头。
只不过顺着本心做出了这样的动作之后,他又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江流儿想了想,唱起了儿歌。
“冬天到,喜鹊叫,朵朵雪花像鹅毛。”
“松树、柏树绿油油,腊梅、水仙开得好。”
“雪下麦苗眯眯笑,冬眠动物睡大觉……”
死去的卵,渐渐的焕发出光辉,化为一名翠衣少女,落在一旁。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又变作一只翠鸟,振翅飞走了。
猪刚鬣看着这一幕,仅剩下的一颗猪头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看见了我,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了,是她害死了我,我……”
“她失忆了。”
江流儿的四个字,就堵住了猪刚鬣所有想说的话。
“因为你不够信我,她活过来之后,失去了不少的记忆,没有与你相遇之后的记忆。”
猪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她完全不记得我了?”
江流儿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
“不!不行,她怎么可以忘记我,我不准。她可以死,可以跟别的男人上床,但是不准忘记我啊。这样活过来,还不如继续去死。”
猪头那两只巨大的耳朵扇动起来,犹如两只翅膀,飞上了半空,癫狂的说道。
“我要去把她咬杀了。”
嘭。
岳天恩的一拳打落了猪头,拳意彻底碾灭了其中的魂魄。
江流儿抬头看过去:“岳老居士能信我吗?”
“你要干什么?”
岳天恩说话的时候,已经把手伸了过来。
江流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对着地上那些黑色的残块,唱起一首悠扬的童谣。
童谣并不都是欢快跳脱的旋律,也有描述四季变化、父恩母恩、神话故事等等,曲调缓缓。
岳天恩感受到自己纯粹的气血力量,被转化成了他不太弄得懂的一种玄妙气息。
悟能者,念如黄金,千百万物,水火风雷不能损灭,而无猜疑,因本性不变,故能通晓变化,收放由心,善承载诸般法力。
黑色的残块之中,一道道灵魂解脱出来。
成千上万的魂灵飘浮着,其中有人也有妖精,向江流儿和岳天恩行礼之后,没入轮回去了。
“善哉,善哉。”
此间事了,岳天恩他们要继续西行,五行拳和天残脚舍不得刚刚得到的指点,便自告奋勇,也要随他们西去。
龙女说明了西去的危险。
天残脚却笑道:“哈哈哈,我们铲妖除魔,难道凶险的事情还经历的少了吗?”
“况且,远的不敢说,但此去往西九百里,我十五年前曾经去过,那里是一处名为狮驼国的地方,我当时还跟那里的国王薄有交情,正好我也去看望看望老朋友。”
既然他们心意已决,龙女也就不再多说。
江流儿现在的脚程也快了很多,两日之间,他们已经能遥遥看见一片崇山峻岭。
天残脚在一座小山丘上指点远方:“那就是狮驼国了。”
他抚须笑着回头,却看见岳天恩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龙女脸色也有些奇怪:“这里的水气之中,怎么总隐约混着一股铁腥味?”
旭日升起,远处黑黢黢的山林被照亮,满目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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