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玉京的倚云楼顶层,瞎道人凭栏而立,大衍皇城尽入眼底。
皇城之上,盘踞着一条无头黄龙,龙气氤氲不散死而不僵,离奇的有一线勃然生机自断头出透出。
皇城隔壁,亦有龙气直冲霄汉,可形状却变化不休,时而像形状不规则的八卦图,须弥又如冠冕堂皇但身后触手涌动的诡异神人,旋即又变为……变化诡异,莫可名状,却又具有着神奇魅力,让人忍不住想持续看下去。
“恩公速停!”
薛礼的声音,传入了瞎道人耳中。
已经不瞎的瞎道人一惊,探入左袖内的右手,急忙松开原本紧握着的一块黄龙玉圭。
龙气幻象消失无踪,瞎道人感觉脸上湿漉漉的。
抬手一擦,满手鲜血。
差一点点,又要变成瞎子了。
“我看了多久?”
瞎道人掏出手绢,一边擦拭脸上的血泪,一边问。
“约莫三息。”薛礼回答,他分明有些担忧:“恩公您刚才……?”
瞎道人摆摆手:“莫担心,贫道无事。”
看看瞎道人那血丝密布的双眼,薛礼欲言又止,这怎么看都不想是无事啊。
瞎道人却已擦干血泪,浑似无事发生的将视线转向高楼之下,说出句与刚刚所见完全无关的话语:“这座城,越来越繁华了。”
“听路人言辞,似乎是魏王府那位老太爷的功劳。”
薛礼答道。
薛礼并非小道消息门儿清的京城人,但社交能力颇佳的他已和几个京城爷们聊过,对玉京这段时日发生的的巨变,如今已是了解了七七八八。
早前之事,无需多言。
玉京发生巨变的起因,是魏王大丞相变法,因为设立盐铁都尉与税警总队,不仅在玉京里杀的人头滚滚,又四处出动登记商贩商号,搞的市面一片恐慌萧条。
可是那些做小本生意的很快就惊喜发现,他们中居然大部分都在免税的范围之内,甚至连进城的门税都不用再交,只有八大楼之类大商号被课以重税。
大部分大商号也还算乐意交税,因为税警总队不仅收税,还有打击欺行霸市、苛捐杂费、收取保护费等方面的绩效要求,收保护费的情况都绝迹,交了商税就能免掉一大堆心不甘情不愿的黑恶支出,好歹也算是笔合算的买卖。
小部分大商号认为不合理,毕竟他们背后的大东家,不是朝堂上的实权人物,就是世代簪缨的勋贵,然后他们的后台有一个算一个,因为各种不想干的原因,降职的降职、法办的法办,再然后……这些大商号就特别积极主动的补齐了税款。
除了东市西市,所有街坊都被允许开设店铺,商品交易变的十分活跃。
谁料那场吓死人的鼠疫突然爆发,连小皇帝都未能幸免,所幸靠着魏王府那位老太爷大发神威,染病几乎就必死的疫情转眼就被平息。
为了防止瘟疫再起,玉京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卫生运动,无数八二年的垃圾被清理,堵死多年的明沟暗渠被重新疏通,以后不按规定倾倒垃圾会被重罚。
京兆尹在六房之外新增了环卫房,专司洁净玉京内外卫生,整个玉京环境为之一清,变的十分宜居。
至于旋起旋灭的康王之变,虽然也死了不少人,可对普通人影响还真不大。
太阳照常升起,睁开眼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该干苦力干苦力。
京城没有因为康王回京变好,也没有因为康王被杀了全家而变坏。
但问题是,京城如今确实繁荣了许多。
原因出在哪里呢?
是因为魏王府老太爷,在距京城不远的楼观台上开坛传道讲法,广收三千门徒之故!
唐老太爷只收了三千门徒,可聚集于楼观台下的求道者,三倍于此数都不止。
求道者中,有不少已达到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境界。
不达标者,以及那些更加不达标的徒侍仆从,却大多数都还是无法免俗,有着衣食住行方面的需求。
这不是一两个人,而是约莫两万人!
距离楼观台最近一处,能满足这庞大需求的地方,非玉京莫属。
市面,岂能不繁荣?
据说,不少做不上税小生意的,如今都把那位唐老太爷,当作财神爷供着了,早晚上香特别虔诚。
有口皆碑、口口相传,便是万家生佛。
不过薛礼更关心的是:“恩公,路人们说三千门徒奔赴亡人鬼域救世,您觉着有几分是真?”
问着几分是真,薛礼心里其实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人,怎么可能跨越时空,跑去死人的世界?
“多半是真的。”瞎道人说:“当初,贫道给那个死鬼卜算,得了几句谶言。”
无需薛礼再追问,瞎道人便主动说道:“一灵一灵一幼灵,一灵凤飞无踪迹,一灵茂陵蒿里寻,一灵迷途见不平。三灵齐聚白玉京,玉冠锦带子孙身……”
薛礼连忙试图阻止瞎道人的主动爆料:“恩公快别再泄露天机了!”
“呵呵——”瞎道人涩然一笑:“已发生过的事情,还算什么天机?”
谶言三灵之一是长公主田福陵,我得到谶言的当时就猜到了。
另外那两灵,应是一为幻月真人武幼凌,一为焉支山女仙鹿见麟。
若得这三灵相助,潜龙升渊倾覆大衍,易如反掌。
可就算我三灵皆猜中,又有何用?
谁能想到,沐冠英那厮会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谁又能想到,我付出巨大代价才猜出的三灵,居然会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落入个糟老头子手中?
时也?命也!
所幸,我从一开始,想要做的就不是扶什么潜龙。
只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虽然成功取了沐冠英一分龙气,又斩了意图坏我好事的五师兄,起获通玄祖师藏于清水河镇龙潭的大衍龙圭,可依然不能超脱生死。
依然有什么东西,束缚着我的灵魂,令我苦苦不得解脱!
我打破师门禁忌,给自己卜了一卦。
自行组合出来的卦辞,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诗文——
玉楼金殿十二层,钟鼓馔玉水龙吟,终不似,过长安、驻兴化,踏平千界神魔骨,荡尽万域魍魉魂。
……
这煞气逼人的卦辞,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所求者,明明是长生啊?
瞎道人思来想去,终于从卦辞里寻摸出两个认识的东西。
长安、兴化。
玉京分两县,东万年、西长安。
玉京西市旁有一兴化池,诸人无分贵贱,皆可畅游。
过长安,驻兴化……
“薛礼,吃饱了吗?”
瞎道人看向薛礼。
“酒足饭饱!”
薛礼答道。
“饱了就好。”瞎道人点点头,又道:“薛礼,你我之间的恩义,这餐饭饱差不多也就了结了。”
薛礼大惊,忙道:“恩公……”
“先听我说完!”瞎道人阻止了薛礼说话:“我借你三分气运,便还你一个表字。薛礼,你千万记住了,今后不管谁问起,你的表字都是仁贵,仁义的仁,富贵的贵!薛礼薛仁贵,你记住了吗?!”
两行血泪,再度从厉声质问的瞎道人眼眶里淌出。
薛礼只得应了句:“知道了。”
“呵呵,记住了就好!”瞎道人神情变的严肃:“薛仁贵,你我之间恩义已结,从今以后便是素不相识之人了,你若有出人头地之心,那就去归义坊厮混一段时日,无需刻意追寻自由机缘,你若无心封候拜将,那就趁早回家去孝顺你老娘,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总之……好自为之罢!”
薛礼闻言,肃然抱拳:“恩公,某家……不、仁贵,记住了。”
瞎道人摆摆手,用手绢捂住双眼,自顾自便出了酒楼包间,下楼径直向着永兴池方向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神情颇有些茫然的薛礼才走出倚云楼。
我薛礼,究竟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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