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自封各处通道之后,百姓们闭户不出,每隔两日便有捕役带着壮丁送米菜上门,日子不比以前难过到哪去;
由惠民药局与民间各大药铺、医馆组成的医疗团队,常驻义诊坊,一切运作井然有序;
入住各大酒楼、客栈的江湖人士,并未因被困而上头互斗,每日都有某钱姓财主的宴请,有肉有酒好不快活。
当然,酒是适量供应的,一则存货有限,二则喝多了容易坏事。
到底是江湖儿女,白吃白喝了五天,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声称要为钱老哥、老弟、大侄子,做点什么。更有几个魁梧粗壮、一巴掌护心毛的大汉,要与老财结拜为异姓兄弟。
钱有财何时受到过这种尊重,内心的充实感与存在感,瞬间拉满。
啥都不说了,都是自家人。但凡我老钱还能拿出一个铜板,就不会让兄弟姐妹们吃土。
于是,又五日后。
钱有财看着‘群英会’每日支出两百银的帐目,两眼一翻,险些栽过去。
这么下去,不出半旬,现银就得见底了。
而令范贤略感担忧的则是,从老财这‘借’了两万银采购的物资,何时能到?
老娘亲自押运,绝不可能在路上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才对。
还有,与自己博弈的对手,是否已经意识到京都城中有人识破了这场有预谋的疫症?是否已经转换思路?
就在范贤盘腿坐在小小豆腐坊后院,拿着纸笔勾勾画画,推算【如果我是布局者,会在何时入场】之时。
皇城、宫内,无极殿。
一身浅金色蚕丝长衫的武乐皇帝,坐于雕龙勾凤的红木弥勒榻上,一手擎于小几之上,一手翻阅着奏章。
一旁地上,跪伏着两位身穿绣锦鸡赤罗朝服、戴朝冠的中年男人。
武乐皇帝眉头微拧,随手挥了挥,垂首于一旁的银发内使怀恩,立马踩着小碎步走到弥勒榻对面,斟了两盏茶,柔声细气唤道:“二位尚书大人,请。”
地上二人互视一眼,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也不敢直视龙颜,各自冲怀恩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不安地入了座。
“林尚书。”
武乐皇帝轻淡的一声唤,坐于左位的户部尚书林之焕,立马放下茶杯,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无需慌张,此番京都突发疫症,林尚书处理的很好。
朕,心甚慰。”
林之焕心底一紧,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不对,应该说自己没做对什么。
“陛下,臣、臣惶恐!”
武乐皇帝眼都未抬,饶富趣味地轻笑了一声,淡然道:“哦?爱卿何出此言啊?”
“陛下,臣未能及时发现疫症,应对有失,臣有罪,臣惶恐!”说着,林之焕涕泪横流地从椅上跌跪下来、伏身于地。
坐于右位、面洁无须、略显老态的工部尚书胡庭芳,也从椅子上起身,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臣也有罪!”
武乐皇帝合上几本奏章,抬手接过怀恩送上的凉巾,边揉眼边不以为意道:“两位爱卿,皆吾大盛肱骨之臣,何罪之有?
不要有事没事就跪嘛,起来起来,怎的,还要吾来扶两位爱卿?”
两位尚书忙道:“臣不敢。”
两人边说边站起身,又坐回到椅子上。但却坐得极不安稳,好似那椅面是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屁股。
武乐皇帝放下凉巾,这才扫视了两位臣子一眼,又是一笑。
随后,又从一堆奏章中挑出四本,由怀恩分别送到两位尚书手里。复又将一张叠好的素纸,夹在指中扬了扬。
户部尚书林之焕很机敏地接收了皇帝的明示,双手接过素纸,快速看完其上所写内容后,一张长脸微微一颤。
“陛下,臣,明白了!”
年长一些的工部尚书胡庭芳,眼观鼻、鼻观心地看完自己手里的两本奏章,也不敢去扫视林之焕手中之物。
武乐皇帝仰头闭目、微叹一气,道:“朕乏了。”
两位尚书心领神会躬身告退。
出了无极殿,转宫台、过玉阶,直到行出神武门,两人才齐齐、暗暗、长长地出了一气。
“林大人,可是明日早朝…”
“胡大人,慎言!”
胡庭芳立马噤声,下意识地四周望了望。他也明白,即便真有燕卫在近,他也发现不了。
虽人到中年但保养十分得当的户部尚书林之焕,皱纹极少、颇为光滑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警告的意味,拱手一礼道:
“若问奏章所表,无非是弹劾你我两部。但胡大人欲知之事非同小可,之焕只能说这一句,见谅。
胡大人,请上轿!”
胡庭芳想了想,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也拱手一礼,道了声谢,转身上了等候在神武门外的轿撵。
到了胡府,胡庭芳满脸忧虑地在书房里闭门不出。
他必须保持冷静的头脑,去思量、去权衡,去判断明日早朝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
北城城署某不重要的大人,正是胡庭芳的小舅子。林之焕那一句话,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保其性命了。
那么,眼下能做的,就是从这个有可能被搅和成泥潭的池子里跳出来。
圣意难测,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性,都不能去赌。
输了,他这尚书的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陛下,当真是,越来越狠了!
………
次日,东、南、北三城衙署三位不重要的大人,被悄悄‘请’进都察院。
京都府府尹瑟瑟发抖地将自己收拾干净,摘乌纱、去官服,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坐等那落下的一刀。
结果,等来的却是责令他以西城为例,亲督东、南、北三城禁严、清查之事。
并同时,拨帑金一万,命太医院于各城惠民药局制药施民。
而此时此刻的东、南、北三城,已有三千多人确诊感染疫症,死两百六十余。
且,太医院医工长给出的结果是,其中有千余人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矣!
府尹明白了,他麻木而苍凉地看着曾经繁华的南城十里长街上,以草棚为遮、草席为垫,横陈满目的病患,讷讷道:“陛下,老臣,明、白、了!”
终是,他错了。
若十日前,在接报四城各处疑似有百姓染上热疫时,他多关注一些,而不是花心思在如何处理自封西城的钱大人,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许多自命聪明、擅谋善营的人,往往就死在‘钻营’二字上。
府尹挥手间,戴着面甲的兵卒冲入长街,将千余个奄奄一息的半死人,像扔麻布袋一样抛进笼车。
府尹转身不忍目睹这一惨象。
做完这些,待疫症稍稍平息后,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但他无力改变,也无法抗拒。
天命,不可违!
………
与此同时,一只来自京都城外西郊香蜜山的信鸽,飞入左府。
骆掌事身为医者,有西城衙署临时赶制的简易令牌,可于西城内自由走动。接信之后,老头便赶紧乘马车奔往永宁街。
京都抗疫小分队临时议事中心——钱记酒楼,范贤看完左绾集的来信后,双目内划过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亮光。
“骆老,紫雪丹还剩多少?”
“西城这边不太用得着了,留百颗足够。之前邢捕头送给那两个蛮夷三百多颗,姚御医分走千余,还剩两千多颗。”
范贤知道骆老与大部分老京都一样,极不喜欢外族人。不过,就算再不喜欢,他还是二话不说拨了三百多颗过去,老人还是识大体的。
“药田那边在加紧赶制,以现有的药材至多还能再制出三千多颗。加剩下的拢共五、六千…够了。
这样分配,骆老…”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交待一番后,骆掌事怀揣一块楠木【雨师】令,匆匆离去。
范贤也想过,将紫雪丹的方子交给姚仲景,让他调动惠民药局药工赶制真正对热疫有效的丹药。
但权衡再三,他还是觉得,谨慎一手、不能冒险。
即便将药方给过去,姚、王、刘三人都只是普通御医,又不是太医院一把手,根本就调动不了多少人。
更何况,御医取药材、制药,都需登记。量小还好说,要大量制作新药,根本不可能。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惠民药局内部有二五仔。
而现在,时机成熟,给太医院【亮牌】的时候到了。
正思索间,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钱有财打着呵欠走进房内。
“诶,小豆郎你这玩儿的啥呀?这五颜六色的,挺、好、看…”
范贤绝不是为了让工具人更工具人,这纯粹是为了老财好。
这家伙与邢捕头、骆老不同,嘴上时常把不住门。
此时到了关键时刻,要是老财喝多了,将他借‘雨师谷药王后人’名号的安排,说漏出来,前面所有的精心布排,将全部垮掉。
而且,洗掉点不必要的记忆、筑固一下仗义疏财的人格,还可以减少老财内心隐隐作痛的频率。
一举多得,善。
接下来,就得心力拉满,集中精神对付那即将到来的,西方来人了。
也不知道来人多不多,准备了半个月的改良版挫骨扬灰粉,够用不够用?
既然来了京都,作为热情好客的京都人,那就必须将你们,永远的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