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杀起人来,是极其残忍的,也是雷厉风行的,魏忠贤倒台的时候,王承恩对内进行了一波清洗,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对整个大明的宦官体系,进行了一波大规模的清洗活动。
这个活动是背着朱由检进行的,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近两万余人的后宫的关键位置,都换上了王承恩的人。
这个速度,快到朱由检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王承恩成为了宫里实至名归的老祖宗,朱由检才有些惊奇的询问了一番,为何如此迅速。
这才知道,他忙于国事的时候,王承恩已经做完了事。
乾清宫的固若金汤,取决于整个皇宫从里到外的护城河的构建,有多么的扎实。
“要不交给曹伴伴去办?东厂提督做这些事倒是极好的。”王承恩低声说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王伴伴,你哪哪都好,唯一就是心软,若是曹化淳坐到你的位置上来,他会在朕面前提起你一句吗?会把这些立功的事,都交给你去做吗?”
“你倒是念着当初信王府那点旧情,对他多有提携,可是他会念着旧情吗?朕可听说了,曹化淳在私底下没少跟旁人说,是你抢了他的位置。”
曹化淳这等得罪人的话,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那可想而知,曹化淳不止一次对人提到了这茬。
王承恩却低声说道:“此事臣已经查清楚了,初闻此事,臣就找到了曹伴伴,他矢口否认,臣抓了几个乱嚼舌头根儿的人,仔细调查才发现是有人居中挑唆,曹伴伴毕竟是万岁爷的大伴,就是再喜欢诗词歌赋,大是大非还是拎得清儿的。”
“曹伴伴就是心里有怨怼,那也不会明着讲出来。”
这件事真的是捕风捉影、居中挑唆、空穴来风吗?若是谣言,怎么会传到朱由检的耳朵里来?朱由检又怎么会特别提醒呢?
不过外皇城的各司也是乾清宫护城河之一,王承恩不愿意和曹化淳闹得太僵硬,朱由检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宫里的老祖宗。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成,交给曹化淳做。”
宫里不比宫外,宫里的事,真的只有朱由检说了算,曹化淳点子再多,朱由检不喜欢他,他也上不了位。
“你们说来说去,到底在说什么?”张嫣有些好奇的问道,王承恩那个凶恶的表情可不多见。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人舌头太长了,什么话都敢乱说,朕打算让他们去干点正事。”
“报!万岁爷,沈阳急报。”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的跑上了西暖阁,看来是从半间房一路跑过来的。
半间房就是司礼监的办公处。
“念。”
小黄门却轻轻歪了歪头看了眼张嫣,这是一个很小很小、不经意的举动,张嫣似乎没有在意,依旧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眼神里带着光,风吹动着她的秀发,随意飘动着,宫灯之下,又多了几分朦胧。
王承恩把密谕拿了过来,挥了挥手把小黄门赶了下去,说道:“万岁爷,沈阳急报,范文程与二十牛车货物离开了沈阳,正在前往喜峰口,阻拦大贝勒南下。”
“范文程打算出使大明,贺万岁登极,按制朝贡,商量休兵止戈,开启互市货粮等事。”
朱由检疑惑的问道:“黄石上次不是说,策反范文程又一次失败了吗?这怎么主动要来京师了?”
“范文程似乎是打算以命抵命。”王承恩低声回答道。
“这个范文程!”朱由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站在西暖阁的凭栏处,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却是满肚子的火气!
朱由检气急败坏的说道:“这个范文程是来京师议和的?他就是看着王文政被杀,着急来京师献人头来了!献人头都献的让朕都这么不爽!他们还想不想办事了!为了后金,他至于如此拼死拼活的效力吗?连人头都主动献上了!”
朱由检很气,范文程是地道的汉人。
为了金国的事,尽心竭力,发挥自己的智慧,那是你臣子的职能。但是为了金国的事,连自己的脑袋都能献上!
你一个汉儿,你至于如此卖命吗?
在个人方面,朱由检当然对范文程恨之入骨,杀之而后快。
在国政方面,范文程作为后金的头号智囊,没有他,对大明真的很重要。
但是朱由检并不感觉快乐,反而感觉遭到了羞辱。
若是之前范文程投靠建奴,是因为大明的朝堂群魔乱舞,腐朽不堪,可是朱由检已经在励精图治,而且黄石已经主动派人去策反他,却被拒绝了。
到头来,为了建奴,又主动送人头,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连死也要为建奴死,而不是为大明死,在范文程眼里,他这个大明皇帝,难道还不如黄台吉不成?!
“要不要在塞外杀了他?”王承恩试探的问道。
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说道:“上次柳絮儿的事,教训还不够吗?美人计和刺杀,都是旁门左道,有什么用吗?朕上次都说了,无论什么情况,都严禁美人计和刺杀。”
不得使用美人计和刺杀,进行敌特工作,是一条底线。
这条底线,是武汉失守,长江局胎死腹中,新成立的南方局的第一任书记,在抗日杀奸团,枪杀投日文人周作人未果之后,下达的批示,也成为了此后情报工作的原则之一。
周树人是一个满腔热情的爱国文人,他的亲弟弟周作人却是投日文人的代表,一样米,却养了百样人。
柳絮儿死后,朱由检对锦衣卫和东厂都做出了最高指示,要求不得再使用美人计和刺杀来完成情报的搜集和传递任务。
对于干大事的人而言,美人计、枕边风压根就没用。
代善当年能够手刃继妻,现在也能对柳絮儿的死视若无睹。
搞刺杀,搞来搞去,除了搞得自己一身腥儿,除了把自己搞暴露以外,丝毫没有卵用,杀掉一个,立刻有人把这个坑给填上。
在塞外杀了他范文程,简直是太便宜他范文程了。
“按理说,今天就该是建奴过了喜峰口的日子了,最迟不过明天上午,代善还没有赶到喜峰口吗?他去忙什么了?”朱由检眉头紧蹙的问道。
按照之前的判断,代善从察罕浩特南下至喜峰口连五天都不需要,此时应该已经入关了才是,可是大明这边迟迟没有收到军报,甚至连长城上的烽火都未点亮。
朱由检在西暖阁并不是看万家灯火,而是在等着狼烟四起,可是京师的北方的燕山上,一片昏暗。
代善在哪里?
代善被范文程拦在进军喜峰口的路上,在出了沈阳城之后,范文程就快马加鞭,五人十骑的赶至了察罕浩特之后,得知大军已经开拔之后,再次追了出来,在距离喜峰口五十里的罗凤坡拦住了大军。
范文程嘴唇干的都裂开了,衣衫不整的站在大帐之内,指着堪舆图声音嘶哑的说道:“京师来信,大明方面严阵以待,孙承宗亲自守着蓟门,甚至枉顾皇命,将自己的妻儿老小、族兄弟都迁到了蓟门!”
“若是大贝勒此刻入喜峰口,关宁铁骑只需派出万人阻拦在我军后方,即可形成合围。”
“即便是拿下遵化四城,我军也不可能攻破蓟门,直逼京师,逼迫大君签下城下之盟!介时必然进退两难!”
“据宣府探子来报,耿如杞率四卫两万余人做先锋,另有数万精兵随后,已经火速驰援蓟门,准备绕道顺义昌平,堵截我军向右翼突围,而左翼山高路陡,山路奇多,又正值夏日,稍有暴雨,则山路不畅。”
“据辽西探子回禀,关宁军今日整饬仓储,整军备战,一旦大贝勒入关,关宁军必然倾巢而动,直扑广宁,若是广宁丢了,大贝勒自然知道是什么后果。”
代善示意门前两个带刀侍卫拿了两壶水来,待范文程饮尽之后,才指着堪舆图说道:“某幼时随父出征,至今征战已有二十余年,论政事,某的确远不如范相公,但是论军事,范相公,以为在某之上吗?你的这些考虑,难道以为某未曾考虑到吗?”
“这是场硬仗,但是也是场不得不打的硬仗,如果说去年谋划攻打察哈尔部、土默特部的目的是整顿蒙兀势力,彻底壮大,那么目前进攻大明,则是我们后金最后的机会了。”
“大明皇帝励精图治,继位以来,多有建树,民心多聚,几次范相公策反九边军卒都以失败告终,唯有大同左卫哗营,还被同卫军所镇压了。若是继续下去,用不了五年的时间,就是大明军队出塞平叛之日。”
“反观我后金之精锐,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瘾君子遍布八旗,聚赌成性,不思进取,军纪涣散到察哈尔右翼中旗被屠掠的地步。'
“范相公,此时再不入关攻打大明,三五年之后,攻守之势必异,到那时,大明精锐尽出,难道指望再有一场天命之战吗?”
发生大规模的军卒屠掠平民之事,就是军纪涣散的必然结果。
代善从十三甲起兵之事就跟随努尔哈赤打天下,他当然见过军纪涣散的军队的战斗力有多么的不堪一击,也知道要整顿军纪,是多么费时、费力的一件事。
“范相公以为某攻打大明是因为辽东大旱,粮食欠收吗?不!是再不打,就真的没必要再打了,我们这些和硕额真自缚于京师,还多少能留下几个活口。”代善叹气的说道。
打,还有一线入主中原的希望,不打,就连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此时不宜出兵?他知道。
但是再不出兵,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只能等大明自己分崩离析了。
帐中一片寂静,代善把话挑明了说,此次带兵出征,这些军卒都还是三年前的老兵,人还是那些人,但是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瘾君子、赌棍,视财如命,这是建奴最主要的生存筹码,而这个筹码正在急速的衰弱下去。
代善比范文程更知道,后金汗国的国柱就是强大的军事实力,但是此时这种实力衰退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范文程又猛地灌了一口水,急切的说道:“臣打算前往京师与大君商谈议和之事,大汗已经准备接受大君封王之事,大贝勒出府整顿军纪,建州未尝没有卧薪尝胆的机会。”
“大明冗疾无数,不是一明君出世,就可以荡平宇内,只要我建州崩解速度远低于大明,自然可等到大明不战自溃的时候,还请大贝勒三思。”
代善满是笑意的看着范文程,这是他这段时间唯一一次笑的时候,范文程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大明皇帝活剐了他的心都有,甚至还让大明一个千户,直接在沈阳城外砍了他的命令都下过,这显然是气糊涂了。
此时出使大明,十死零生,压根没什么活下来的可能。
但正是如此,才让代善有了几分笑意,范文程这个家伙,总算没辜负两任大汗的信任。
代善放下了一封信,笑着说道:“八弟来信跟某说了,你劝他的那些话,甚至还准备让你从京师为某求个王爵,有这事吧,范相公极力反对,现在更是提都不提。”
“一山不容二虎,后金不能有两个王。”范文程老实的承认了自己的确不打算为代善谋求王爵。
代善哈哈大笑起来,不停的点着范文程,笑着说道:“你信不信,大君会直接封四个王出来,两王?大君巴不得我们后金手足相残。难不成,你以为大君没有这等气量?”
范文程的表情变得惊骇了几分看着代善,有些迷茫,他是个臣子,从来没站在君主的层面去考虑过问题。
代善满脸笑意的说道:“你此番入京,你的那些议和的条件,大君不但会如数答应,还会加倍给你,你要求一处互市,大君恨不得给你十处互市,你信不信?”
“但是大君给你,你敢要吗?”
“某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大君,他的种种政令,某都逐字逐句的读,但是某读来读去,就是读不懂大君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某是古英巴图鲁大贝勒,某以为自己的志气像大鲜卑山一样高耸,胸怀像北海一样宽广。”
“某为了后金,哪怕是妻子,哪怕是孩子,都比不过国事,但是某发现,大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披坚执锐二十余载,带队冲锋、与敌死战、陷阵杀敌,从未有过畏惧之心,但是某怕了。”
范文程眉头紧蹙的问道:“怕了?”
代善叹息的拿出了一个奏疏,说道:“大君现在做的事,比之当年大明太祖更甚。”
“你知道某为什么怕吗?因为大君打算把天下交给天下黎民,你说某能不怕吗?某这么说,你怕不怕?”
“你说大明冗疾无数,非一世明君,可以荡平宇内,可是你想过没?大君若是不稀罕那皇位呢?”
范文程眼睛瞪得老大,接过了奏疏,打开看了几眼,是代善对大明皇帝一些政令的分析和推断。
他双手颤抖的说道:“这,这……这可是皇位呀!”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