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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天子:第二百二十九章 皇帝与首辅的哑谜

    大明的税赋是一个黑洞。

    是任何一个朝臣,或者皇帝都无法触及的领域,即便是皇命,在执行的时候,也会被打折扣。

    明末税赋自万历年间,加派征辽饷,再到崇祯年间,增加剿饷和练饷,在崇祯九年起,一年高达两千一百万两白银,而征三饷,是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各地起义不断的主要诱因。

    顺治元年七月,摄政王多尔衮曾经下诏:前朝弊政厉民最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致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再为各边抽练,而后加练饷。惟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骨刮髓。

    自顺治元年起,凡正额之外,一切加派,如辽饷、剿饷、练饷及诏买米豆尽行蠲免,如有官吏朦胧混征暗派者,察实纠参,必杀无赦!

    多尔衮深知三饷的危害,并且为此下达了必杀令,多尔衮这个人打仗不行,但是搞肃清,那是一等一的强,如此严厉的必杀令之后,有效果吗?

    答案是否定的。

    顺治二年六月,多尔衮就以【以前项辽饷,在万历年间加派,故复照旧派征】,征辽饷在被废止了一年以后,再次起复征收,而后剿饷和练饷的征收,在同年九月份以同样的理由,再次恢复征收,仅仅剿饷累年征收就高达五百万两。

    而崇祯年间,征辽饷是九百万两,剿饷是三百三十万两,练饷是七百三十万两。

    故复照旧派征,就是多尔衮开始征收三饷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多尔衮用了很多次,顺治皇帝福临同样用了很多次。

    从基本的田赋商税之后,巧立名目,在国家性质上,设立了耗羡、平余、落地、压税、帖捐等等税赋。

    而旗人免税和旗人每月八两旗银的基础上,建立了如此多的名目的税赋,税负之重,比之明末有之过而无不及。

    所谓永不加赋的康乾减税制度,就如同双十一提前涨价,消耗大量时间成本之后,依旧溢价购买货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且真的永不加赋吗?不加赋?那就摊派嘛,左右不过是换个名字。

    鞑清为了稳定自己的政治,防止所谓的海外反攻,开始了闭关锁国的政策。

    海禁,将沿海迁界“上自辽东、下至广州”沿海数十里地区,全部扫荡成为白地,将百姓们从沿海迁出,达成海禁的目的。

    且不说这些沿海地区本身的人力物力财力的灭绝性损失,这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是无价的。

    就是迁民之后,这沿海数十里的白地迁界,他们本身承担的税赋,就会被转移到其他地区。

    而鞑清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摊派。

    【其(界内)四十里之岁课,同邑共偿之,自江南达东粤数千里,盐场在界内者勿论,其界外缺额商赔之;惟以浙、闽、山东等处因迁而缺之课额均摊于苏、松不迁之地,曰摊派,而盐课之额极重矣。】

    相比较明末,清政府在入关之后的苛捐杂税,远甚于大明。

    不是清政府不愿意改变这种困局,是完全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

    废除三饷后,仅仅一年,就不得不再次恢复三饷的征收,完全是这笔税赋,你朝廷不要,自有人去取。

    你朝廷拿你的,我地方拿我自己的,互不干扰的绥靖,就是清政府入关之后,和反动地主、富户、缙绅、官吏们达成的妥协。

    是多尔衮的错吗?

    多尔衮这种打仗,打着打着都能当逃兵的主儿,它能承担的起这样的历史责任?

    这么多反动至极的措施,多尔衮他可不配。

    其实归根到底,为了完成统治,清政府的行为,完全将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玩成了近似于奴隶制,才勉强保持了稳定。

    即便是改朝换代都无法避免的赋税黑洞,毕自严终于是利用推广番薯这件事,要下手了。

    “毕尚书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黄立极品着茶,语气里带着几分的揶揄。内史监监丞并不在,不会记入起居注中,黄立极说话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毕自严看了一眼黄立极,跟这种人共事,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什么人呀。

    “黄老师父。”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几分的训斥和严厉,对着黄立极说道:“景会掌司徒十数载,大明之顽疾,想必比黄老师父更懂其中的难处,景会肯做,黄老师父就不要阴阳怪气的嘲弄了。”

    黄立极俯首说道:“万岁,臣是怕毕尚书没把事做成,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好心提点一句,为了贪功而冒进,是不可取的。臣是个坏胚,臣是艳羡毕尚书这等,能活的像自己个儿。”

    黄立极是十分羡慕毕自严这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理想主义者,并且除了空谈以外,毕自严在皇帝的支持下,还能够脚踏实地的做事,能把握一切可以把握的机会,完成自己内心的理想。

    读书人最高追求是什么,其实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黄立极就不是个读书人了?

    但是黄立极活在现实里,他羡慕活在梦里的人,而毕自严显然是可以活在梦里的那种人。

    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哼。”毕自严用鼻孔出气,并没有接受黄立极的好意。

    “好了好了。”朱由检算是看出来了,两个人从头到尾都不对付,继续说道:“既然要将番薯改为正额,这件事,朕可以应允,但是具体贯彻上,景会有的忙了。”

    “臣定不负君恩,万岁既然给了臣司徒之权柄,臣定当不竭余力。”毕自严听闻,赶忙俯首说道。

    “毕尚书莫不是要做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黄立极立刻混不吝的问道。

    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什么下场?毕自严、黄立极、大明皇帝能不清楚吗?

    “在圣上面前,你屡次胡言,到底为何?!”毕自严猛地站起身来,盯着黄立极,这个人现在十分惹人厌了。

    朱由检却是满脸笑意的看着黄立极,这个人去了辽东一趟回来之后,就有点疯魔了,这话能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

    毕自严是活在梦里的人,一心要成为道德圣人的那种人,而黄立极和朱由检却是活在现实里的人,所以朱由检能听懂黄立极的潜台词。

    户部在整合六部私库、稳定了京师物价、整合地方转运司之后,终于将手伸向了税赋之事上。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毕自严就是万劫不复,黄立极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大明皇帝面前,大放厥词,甚至连禁忌的话题都大声的喊了出来,其实目的却是在保护毕自严。

    毕自严不懂,朱由检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黄立极是在问大明皇帝要承诺。

    有时候,恶语相向、冷嘲热讽的并非敌人,小嘴抹了蜜,变着法的花言巧语之人,反而需要将警惕。

    任何既得利益集团,都是执政者最难啃的骨头。在大明,换个首辅引起的风波,那是海面上的风浪,毕自严这个番薯入正额,完全就是深水炸弹了。

    官僚们也是会内斗的,大明首辅这个位置,虽然是个背锅位,但是也是有无数的文人削尖了脑子想坐的,所以,出事了,换个首辅,杀几个人祭天,对于官僚们而言,完全是无所谓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额手相庆,空出来的阙也需要人补的。

    但是收税,搞税改,就不太一样了,这玩意儿损害的是集体利益,是要挨千刀的。

    朱由检稍微琢磨了下,笑着说道:“治国如治病,改制如同下药,药多了不行,药少了也不行,但是大方向上,还是要死人的,毕尚书尽心去做就是,朕给你的剑,可不是因为这次的转运粮草打仗才给你的。”

    黄立极立刻闭嘴了,老神在在的品着茶,对毕自严的诘责,一言不发。

    他要万岁的承诺就是这句,将毕自严手里的尚方宝剑,从因事授予变成了因人授予。目的达到了,他自然不会继续作死了。

    毕自严又开始了关于番薯推荐的议题,这一次,黄立极一言不发,除了点头就是嗯。

    “黄老师父留一下,景会你且先去吧。”朱由检留住了黄立极,而让毕自严先走了。

    “是。”毕自严出了乾清宫的时候,也大约明白了皇帝和首辅之间打的哑谜,擦了擦额头的汗,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

    朱由检给黄立极换了杯茶,笑着看着黄立极,这个奸臣,是越来越有趣了。

    自认奸臣之后的黄立极,虽然干的事看似都不靠谱,但是却是处处都让朱由检十分满意,这才是一个奸臣该有的样子。

    黄立极看着朱由检的笑容,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俯首说道:“万岁这么看着臣笑,笑的臣心里发毛,臣失言,臣万死。”

    朱由检被黄立极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直接给斗乐了,这个人实在是有趣的很。

    他笑着说道:“朕也觉得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干的不错,朕正在寻找张居正的家人恩荫,你不算失语。”

    “这篇孔乙己,你发到紫金阁的邸报上吧,署名周树人,誊抄写上朕的名字。”

    “名字?”黄立极差点就要跪下了,为尊者讳,当朱由检成为大明皇帝的那一刻,朱由检三个字,就不能再出现了。

    连建奴任何公文提到代善的时候,都知道用贴黄纸替换,他要是这么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是大不敬。

    “哦,哦,那算了,只署名周树人就是了。”朱由检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身份,的确不太适合这么干。

    “景会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太擅长交通,黄老师父还须像今日这般,保住他才是,大明需要做事的人。”朱由检对黄立极提点了两句,对黄立极这套阴阳怪气,他还是很满意的。

    “臣领旨。”黄立极这才喘了个大气,大明皇帝不怪他失言,他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

    黄立极也俯首离开,乾清宫又剩下了朱由检和王承恩,这推广番薯的奏议,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从午后,一直谈到了华灯初上。

    朱由检揉着有些肿胀的脑阔,六部尚书直接递奏疏,的确收回了皇权,但是大事小事一手抓,的确很累。

    “王伴伴,你说景会这事能办成吗?”朱由检叹气的问道。

    王承恩信心十足的说道:“臣以为可以。”

    毕自严干的事,其实不是什么不经论证的事,他做的事,其实是经过了历史考验,用一句话总结,那就是毕自严走的是张居正的路线。

    鞑清政权入关之后,要多反动有多反动,按照王朝周期律而言,鞑清政权不过百年,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为何鞑清一直维持了将近三百年?

    其实很简单,因为鞑清政权在改制上,并没有戛然而止,半途而废,同样走的也是张居正路线。

    压低地方留存比例、包盐专卖、恢复九成合格的严格京察吏治考成法、军械开支奏销制、摊丁入亩等等,这些制度改良,都是明末探索出来的道路,是不用杀人就可以做到的。

    鞑清的杀人,和这些改制完全没有任何的促进、依存关系。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的,剿洗哲学入脑是不可取的。

    张献忠建立大西国之后,一次性杀了几千个蜀中士子,有啥用?

    倒是把大西国杀到瘫痪,张献忠始终未能在川西平原上建立有效统治。

    哪怕是南下的豪格在取得了军事胜利之后,也不得不撤退,理由是一样的,无法建立有效统治。

    杀人和改制是没有直接因果关系的。

    哪怕就是魏忠贤,阉党、阉党,用的不还是斗败的齐楚浙西党的人?

    但是张居正路线就是正确的吗?

    百年屈辱史有一个历史教训,那就是在不解决任何阶级问题和路线的前提下,试图解决外交、战争、军事等问题,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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