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区15号机结账！”

    “老板，上机！”

    “来瓶可乐！”

    叶修轻车熟路地攥着瓶水往里走。吵吵嚷嚷的顾客，烟雾缭绕的空气，没有一样不是他熟悉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甚至不必看通道上方悬吊的号码牌，闭着眼睛，都能找回自己的座位。

    他一路往吸烟区的专座走去。没走多远，拐过一个小弯，脚下忽而一顿：

    他日常坐惯的那个座位被围得水泄不通，十来个围观群众伸长脖子盯着屏幕，议论纷纷；电脑前，有个人全神贯注敲打着键盘，光听声音，那手速就至少过了300。

    “我去！又赢了！”

    “这都连赢了几盘了……”

    “对方就没掉下去过……直接连到死啊！”

    叶修好奇心起。他奋力挤进人群，踮着脚尖往屏幕上看去。屏幕上的画面再熟悉不过：一个战斗法师，一个气功师，翻翻滚滚，厮杀正烈。战斗法师手中战矛如龙飞扬，黑沉沉的矛尖一点银光璀璨生辉，正是陪伴了叶修几乎十年的却邪。

    是孙翔？

    他怎么来了？

    叶修一怔。定睛再看，又觉得哪里不对：屏幕上奔腾跳跃的分明是一叶之秋，却不是刚刚和他分离、落入孙翔手里仅仅一个月的一叶之秋。技能的威力低了不少，炫纹的加成也不够，甚至，到现在为止双方打出的最高等级技能，也只有55级。

    55级……

    是了，那是55级的一叶之秋，55级的，尚未满身银装，穿着一身副本橙装的一叶之秋。

    可是，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等他想明白，金灿灿的“GLORY”字样已经跳出屏幕。屏幕对面，另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不打了不打了！吃饭去！”

    是吴雪峰……是年轻了八九岁的吴雪峰。叶修甚至来不及想明白吴雪峰为何在此，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身子一缩，往人群后面藏了藏，一个清朗的声音，已经扬起在人群中央：

    “我就不去了，我看视频，帮我带回来啊！”

    “好的！”

    没了可以围观的战斗，人群便渐渐散去。吸烟区最深处的角落里，座位顿时空了两排，只留下一个少年孤零零坐在电脑面前，点开刚下载完的战斗视频，拖回、慢放，多角度回看，时不时还打开一个文档记上几笔。

    叶修站在他背后静静地看着。

    这里是嘉世网吧，是一赛季时期的嘉世网吧，而不是八赛季下半年的兴欣网吧，而眼前背对着他的正是18岁时候的自己——

    没错了，现在的嘉世俱乐部，当年的嘉世网吧，一直就在这个位置，距离兴欣，物理意义上的距离，不过是一条街上的斜对门而已。

    甚至，他们在网吧里的座位……

    一赛季的时候并没有专门的训练室、甚至没有专门的包厢。他们只是在网吧里单独辟了一排座位，而那些座位，为了照顾他和几个老烟枪，也是一模一样在吸烟区的深处。

    此时此刻，叶修并不想探究他是为何回到了八年之前。他的目光，和眼前十八岁时候的叶修，一模一样地投到了电脑屏幕上。

    “这个霸碎出得有点早。”

    “这个连突当中的停顿，还可以长一点。”

    “这个强龙压……嗯……”

    少年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视频，口中念念有词。不到三分钟的战斗，他翻来覆去看了足足十分钟有余，仍然只看到一半。见他来来回回研究着刚刚那一记怒龙穿心破，叶修终于忍耐不住，一步踏前：

    “这个怒龙穿心，出手的角度，可以再往右偏一点。”

    “哎呀没错！”少年高兴地叫出声来。叫完才按着桌子回头起身，飞快地打量了叶修一眼：“您是——”

    “我也是玩家。”叶修微笑，随意摆了摆手，向下虚按一按：“你先忙。”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弄明白了这个技术要点，要是不赶快记下来，他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的。

    “不好意思啊！”果然，18岁的自己匆匆忙忙打了声招呼，立刻扑回电脑面前，噼噼啪啪打字。直到把这一段记完，他才扭回头来，眼睛亮闪闪的，光华逼人：

    “还有别的吗？”

    叶修索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十八岁的自己，在对战斗法师的理解、在对其他职业的理解上，当然比不了此刻25岁的自己；然而，十八岁少年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哪怕对25岁的叶修来说，也闪烁着珍贵而璀璨的光芒。

    “我觉得，圆舞棍想要抡过180度，还可以这样……”

    “我觉得，炫纹的发射顺序，还可以……”

    “我觉得……”

    “我觉得……”

    他们从战斗法师聊到气功师，从气功师聊到拳法家，又从拳法家聊到神枪手。聊云身和双虎掌搭配的出招时机，聊押枪该怎么控制子弹落点，聊团队战的战术……

    兴之所至，18岁的叶修甚至重新刷卡登陆了游戏，邀这个萍水相逢，却谈得格外投机的朋友切磋上一局。

    “算了吧。”一愣之后，25岁的叶修微笑着摇了摇头，祭出那个曾经用过一次的理由。“我没有账号卡。”

    “怎么会！你的号呢？”

    “送人了……”

    一边说着，叶修一边将目光投向屏幕，投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55级的一叶之秋。

    再过不久，这个角色，就会拿到它的第一个冠军，第二个冠军，第三个冠军；

    被荣耀玩家们封为“斗神”，成为荣耀中第一个封号角色；

    身上的橙装一件一件地换成银装，最后，成为那个深深刻印在他脑海中的，黑衣黑甲的战斗法师……

    “唉！可惜，你玩得这么好。”18岁的叶修遗憾了片刻，却并未深问，只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而且什么职业都懂，很难得哎！”

    “略懂，略懂。”25岁的叶修微笑。18岁的叶修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忽然脱口而出：“其实……”

    他一下子把话头咽了回去，微微侧头，遮住眼底飞快掠过的一缕黯然。25岁的叶修在心中默默补完：“其实，有一个职业、有一张卡很适合你，散人，君莫笑……”

    他装作没有听见少年的那句话。而片刻黯然之后，少年转过头来，又是一脸的阳光灿烂。他左肘支着桌面，向比自己年长得多的青年伸出右手，笑容诚挚而又好奇：

    “对了，聊了那么久，还不知道您是谁呢！我叫叶秋，你呢？”

    “我……”

    眼前的景象忽而水波一般动荡起来。不知为何，25岁的叶修，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次误入时空，误入嘉世网吧，和过去那个自己的会面，到此为止了。

    18岁的自己说出的那个名字，就像灰姑娘舞会上敲响的午夜钟声，给这次突如其来的会面，划上了终点。

    最多最多，也只能再说一两句话了。

    一时间凝在当地动弹不得，叶修看着面前年轻了许多，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仿佛站在整个世界顶端的自己，感慨万千。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他在这一刻，想要告诉18岁时候的自己。

    想要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你会连续夺得三次冠军，然后被人斩落马下；

    想要告诉他，不要太相信陶轩，也不要太为背叛和决裂难过，因为你会有新的朋友和新的未来；

    想要告诉他，你在意的君莫笑和千机伞，终究会有解封的一日……

    千言万语凝在舌尖，25岁的叶修，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有什么可说的呢？

    过去的所有决定、所有行为，有遗憾，却，不后悔。

    哪怕到了孑然一身离开嘉世的地步，哪怕时光倒流再来一次，曾经踏过的路，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仍然会不接广告，不出面，不以任何方式站在公众面前；

    他仍然会尽心尽力教导每个队员，不放弃，不打压，哪怕那个人是刘皓；

    他仍然会……不主动离开嘉世，一直坚守到最后一刻。

    所以，何必说。

    至于对冠军的追求，对荣耀的喜爱，从18岁，到25岁，流淌在身体里的鲜血没有任何一点改变，又哪里需要多余叮嘱当初的自己。

    最后的最后，叶修只是微微一笑，握住了少年生机勃勃的，单薄却暖热的手掌。

    “很高兴认识你，叶秋。”

    “再见。”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