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旁的板车上堆放的几扇猪肉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张屠夫却已经走远,魁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那萧索的模样与婚礼虾几十张酒水宴席数百人划拳喝酒的喜庆热闹格格不入。
刘二端着酒杯的水还顿在半空,
有些话还卡在喉咙没有说出口,
最后只是默默的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马叔,你说凉州的百姓皆是如此吗?”
“愿意将自家的闺女嫁给咱凉州兵卒?”
少年郎望着那张屠夫消失的背影喃喃出声道,来到这方世界后说起来在齐境边城见过一场悲壮婚礼,是针对于自己的伏杀,此后在乾境边境也曾参加过一场婚礼,是高门大户嫁女儿,三书六聘礼带着喜庆和传统,唯独眼下这一场婚宴略微显得有些破落,可其中意味于自己而言自知在心头。
“在南边的上京城周边的地界安稳些,民间便有传言下贱莫若丘八,可在咱们凉州这地界从军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若是能实打实的入咱们凉州铁骑的几镇兵马还是祖上有光的事儿,若是论嫁女,这还是得论个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是原来殿下说的这个理儿。”
马有粮轻念一声。
“若是原本老臣对这趟募兵只是期待于补齐那六镇本部兵马的话,那么如今来看怕是还能多出几镇编制。”
马有粮灌下一口茅柴酒,抬头时目光落到了村里年轻后生扎堆的那一桌,喝着喝着,也不知为何,眼底有莫名的光芒涌动。
“这些个后生,便是土生土长的凉州汉子。”
“二十多年前也是他们这类人的父辈撑着偌大的北境,如今父辈们老了,也到了这些年轻后生们接力的时候。”
“愿不愿意嫁闺女,咱老马不晓得,可若是募兵想来是没有半点马虎的,讲到底这刘阿婆不就是个顶好的例子。”
“她们那辈人吃过蛮子的苦,也吃过朝廷的亏,知道眼下的安稳日子不容易,才能珍惜咱们陛下当年给的恩惠。”
马有粮喃喃出声道。
“如果本殿没有记错的话,那刘阿婆家大儿子参军死了,余下的刘二如今也是入伍咱北凉铁骑,若是都死了怎么办?”
少年郎仰头问道,自己对于凉州铁骑作战后勤一块已经有了充足的了解,可对于兵卒死亡后的抚恤还不是极为清楚。
“其余的地方咱老马不知道,可凉州本部人马按照以往的规矩是,一旦参军家中免除劳役,赋税三年,逢战时晌银三倍于平日,取敌首级同样是明码标价,至于若是伤残,死亡抚恤一块,则是没有定数。”
“讲到底早些年成打蛮子的时候,初始朝廷极为支持,抚恤金通常够那兵卒的爹娘后半身无忧,可后来朝廷变了味了,抚恤金也少了不过三两个月的晌银,层层剥削到陛下手里余下的就不多了,就这还得感恩戴德,毕竟得罪了那些个衮衮诸公,指不定一毛不拔。”
“不过朝廷是朝廷,咱们凉州是凉州,陛下打天下之前,有阵亡兵卒从来没有打过马虎眼,即便是变卖侯府里的物件,也没亏待过,送的抚恤金无论如何是够买上几年吃食的。”
马有粮不疾不徐细细说来。
“至于伤残兵卒这回事……”
说到这马有粮眼神略微有些暗淡,
端起的酒杯也顿在了半空,
“若是战场上死了,其实还比较好,说句不好听的,一了百了,但是如果在战场上伤残,那就不好处理了,缺胳膊少腿这是常事,若是半身不遂那更为难受,抚恤金没有阵亡的多不说,反而回到家中不能干活,只能够靠家里面养着……”
“不晓得拖垮了多少户人家……”
马有粮长叹一声道。
“还记得早些年成,把蛮子打怕了,不敢南下了,朝廷那边的态度瞬间就变了,抠搜的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子花,最后几场战役的抚恤金也是一直没下来。”
“殿下您是不知道,就在退伍的前夕……”
“那帮瘫倒在床的老兵全都没了生息,后来侯爷震怒之下才晓得,原来是早早便商量好的,不给咱侯爷添负担,也不愿回家让年迈的父母费心,索性便寻了个极端的法子……”
少年郎的目光在周遭的腰悬鞘绣黑色蟒文的亲卫上扫了一圈,细细看去大多都是三四十岁的粗粝模样,说起来这小半年的时间,竟然已经换上了不少新面孔,而换掉的那些不用说也晓得是什么原因。
“如今朝廷不缺银子。”
少年郎轻声道,
既是说给身旁的亲卫听,也是说与自己听。
“有的事得变变了。”
“本殿从不认为那些伤残兵卒是朝廷的负担。”
“这趟募兵有些事也该提笔写下了,往后白纸黑字做不得假,也让那些入伍兵卒的家眷晓得他们的丈夫,儿子去了什么地方,抛头颅洒热血又能换来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
马有粮闻声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怔怔的有些出神,
“军功制也应当改革一些,没道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替咱们卖命的人,比不得寒窗苦读十年书,货卖帝王家的读书人。”
“至少杀多少人赏多少钱,立什么功,封什么爵,一条条,一框框,白字黑字写下来,军功爵位制若是不出意外也可以定下了。”
少年郎回想起上辈子那辆势不可挡的战车想来有些事情也是可以落实了。
“军功爵位制?”
不只是谁闻声惊呼道,
原本喧闹的场中瞬间变得针落可闻,
片刻之后,回过味来,
“嘶……”
只余下倒吸一口凉气的声响,
喉结涌动往下吞口水的声响
或许那些庄稼汉子并不晓得军功爵位制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他们把这个词掰开去了解,军功等于什么?
军功等同于上战场杀人斩首立功,
爵位便等同于荣华富贵身份地位,
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便是杀人便能换回真金白银,
便能换位身份地位子孙余萌,
便是如同科举一般,
给天下兵卒开了一条通天大道!
……
“殿下此言,慎重!”
“殿下,此事干系甚大,切不可如此儿戏?”
马有粮闻声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强行出声道,
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讲到底我想让咱们乾人百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以军功为荣,往日本殿总是想着如何避免我乾地文风太重,如今想来也算是有个法子,文人读经意学文章,治国,武夫横刀立马,打仗安天下。”
“本殿也一样有一天!”
“咱们老乾人提起打仗是吆喝着,是簇拥着,是争先恐后的,如同狼崽子闻到了血腥味一般嘶吼着,咆哮着……”
少年郎轻声念叨着,可底下的众人呼吸声越是随着质朴的言语变得越发的沉重,如同抽凤箱的声响一般。
“可如是这般,会不会好战之风太甚?”
马有粮思虑了片刻之后喃喃道。
“乾人尚武,本就是本殿心之所向。”
“如今这个局面,大世之争已经拉开序幕。”
“乾人好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若真是如此横扫六国军功硕硕者不计其数。”
“殿下和陛下又如何自处啊?”
马有粮忧虑道。
“马叔莫忘了还有科举……”
“想来那个时候也足够成长起来一批人了……”
少年郎说完后徐徐起身,
目光在前来参加婚宴的众人身上扫过,
“三日后募兵的具体章程会传遍凉州各个郡县村落,若是有此心意,本殿自然会在北凉城侯着,就一句话,功名利禄马背上取,荣华富贵刀口上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少年郎一饮而尽后对着众人朗声道,此刻上辈子那句造反的言语放到此地确是无比的恰如其分,不少年轻后生的眸子已经渐渐变得脸红脖子粗,不知道是因为言语而兴奋,还是酒喝得太多。
……
翌日,
日上三竿,
或许是昨日的酒太过醉人了些,
或许是昨日的话太过动听了些,
—————
直到太阳都晒屁股了杨家三兄弟这才悠悠的从炕上醒来,揉了揉眼睛,看着院子里打好的麦子,自己大汗淋漓的老爹正在吭哧吭哧拾倒麦子,这才晓得睡过头了许久。
“老大,做个殿下说的话还记得吗?”
杨二收回了目光坐在炕上冷不丁的开口道。
“什么话?”
老大望着院中还在忙活的老爹收回目光后眼底莫名的有些复杂,望着那倚娄的身影,望着那花白的头发,望着那不够麻利的动作……
“大哥,你如今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昨个殿下说的话全村的人都听见了,要不要出去找个人问问?”
杨二有些急了。
“殿下问你,有种吗?”
“那往日天上站着的人,昨个就当着咱们这帮泥腿子的面说的,想要王侯将相也可以,有种就用命来搏一搏!”
“平日没这么多承诺都嚷嚷着要去入伍。”
“怎么如今最先退缩的反倒是大哥你啊?”
“二哥,别吵吵……”
杨三也是悠悠的醒来顺着老大的目光往窗户望去心中顿时了然,可突兀的想到了什么,情绪有些低迷。
“咕,咕……”
睡过了早饭,
晚饭还是得吃的,
日头还没有下山,
老杨头自顾自的顿在门槛上,
一口馍馍就着一口茅柴酒,夕阳落在门板后面,显得那个干瘦的老人有些孤零零的感觉,即便他的身后还站着三个惴惴不安的汉子,可依旧无碍于这种感觉。
“吃啊!”
“还愣着干嘛?”
忽然,
老杨头指着身旁的小木桌开口道。
“啪……”
“他娘的,愣着干嘛?”
“吃个东西还要老子劝啊?”
老杨头一巴掌排在了桌子上恼怒的开口道。
“吱呀吱呀……”
木桌轻晃不止,
屋内的氛围有些沉默,
“爹,我们兄弟三人想出趟远门。”
终于杨二还是硬着头皮打破了场中尴尬的氛围,已经做好了暴风骤雨袭来的打算,可接下来的场面却有些出奇。
“你们想去哪?”
老杨头放下酒杯极为平静的问道。
“爹,我想去北凉城参军!”
“我也想去搏一搏,博一个富贵王侯出来……”
杨二横着心开口道。
“搏一搏?”
“富贵王侯是人家几代,十几代人的积累,你小子想要一辈子就得来,那得用脑袋去博……”
“一个不留神脑袋就没了。”
“不晓得你是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的?”
老杨撇嘴道。
“老爹,之前都说的好好的,便是昨日在地里都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临了就变了卦了。”
“你这不是……”
杨二有些恼怒,
老杨头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的闷头饮酒,不多时的功夫坛子中边只余下小半,而那摞着的馍馍确是没吃几口还剩下大半。
场中的氛围有些沉闷,
“爹,我错了!”
最先开口的反倒是杨大,望着自家老爹如今的模样也晓得定然是因为昨晚的事情,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是整个人跪倒在地。
“父母在,不远游,是做儿子的疏忽了……”
杨大嗡声嗡气道。
“如此,我便不去了。”
“二弟,和三弟,还年轻总想着撑着这个机会出去搏一搏,入伍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时生起的,如今有个顶好的机会,还望老爹成全。”
杨大磕头在地。
老杨头依旧没有言语,
眼皮也只是搭耸着,
“你们真想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
好似昏睡在门口的老杨头终于开口了,
“想去!”
杨二不假思索道,
“我也想去……”
杨三思索了片刻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老大,也一起去吧……”
老杨头突兀的出声道。
“这……”
“你老子我身子板硬朗着……”
“吃吧,吃完了,早些睡了,”
“明个还得出趟远门,不晓得要走多久。”老杨头念叨了一声,便默默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收整起了行囊。
翌日,
老杨头默默地坐在村口,
一坐便是到了戌时,
有人问起自家的三个儿子呢,
“去打仗哩……”
老杨头望着出村的土路咧嘴笑着,露出黑黄的牙齿,仰头看去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背着手倚娄着腰默默往家中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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