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聚散无数,唯今最**。
顾青和冯羽互相打量彼此,发现大家都成熟了许多。
顾青不再是当年在龟兹城外那个懒懒散散的节度使,而冯羽也不再是跳脱浮夸的少年,各自背负了使命和牵挂,他们终究长成了参天大树。
看着愈见成熟的冯羽,顾青的眼眶也湿润了。
当年将冯羽派去三镇潜伏,顾青并没料到冯羽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给了顾青大大的惊喜,原本只是让他打探一下情报,顺便在敌后搞点小破坏,冯羽却在敌后翻云覆雨,随着战事愈激烈,冯羽的作用也愈发突显。
如今的冯羽,已是顾青落在敌后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占据着关键的位置。
“这几年过得好吗?有没有被那些叛军将领欺负?”顾青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笑。
冯羽用力点头,又摇头,哽咽道:“刚去时受了点欺负,不过无妨,我脸皮厚,被骂几句也没打紧,后来他们慢慢就将我当自己人了。对了,还要多谢顾阿兄在益州的筹谋,他们派人去益州查我的底细,那一次是最凶险的,幸好顾阿兄帮我度了那一劫。”
顾青笑了:“我只是做了点小事,真正辛苦的人是你。多年重逢,岂能无酒?”
“来人,上酒。”
冯羽急忙摇头:“不能饮酒。”
“为何?”
“此时你我敌对,安西军对史思明虎视眈眈,顾郡王是绝不会赏酒给史思明的使臣喝的,我若饮酒,怕随来的骑队起疑。”
顾青叹道:“心思越来越缜密,难怪能在那么凶险的敌后越混越好。”
顾青沉思片刻,道:“这次你回来,便不必回去了,随来的那五十骑我下令让将士们灭了,反正安西军必杀史思明,无论他是战是逃,最终的结果已注定,你回不回去不重要了。”
冯羽急忙道:“不可,我必须回去,史思明还未授首,我心中不安,顾阿兄嘱托我的事必须善始善终,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顾青皱眉:“你没必要回去,两军激战在即,史思明的生死也没那么重要,我要消灭的是叛军。”
冯羽垂头,低声道:“我在那里……还有牵挂。”
“牵挂谁?”
“我未来的妻子,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李剑九,我匆匆离开,来不及交代,我若不回去,史思明会杀了她。”
顾青恍然,道:“是了,听李姨娘说,你与她的弟子有了儿女之情。”
随即露出微笑,顾青道:“李姨娘还说,她很中意你这个女婿,夸过你不少,将来大事鼎定后回长安,我亲自来操办你们的婚事。”
冯羽笑了笑,道:“是我牵累了她,原本她不必陪我担心受怕的。”
顾青黯然道:“生逢乱世,谁能独善?你们能在乱世中有了缘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冯羽又道:“还有李白,太白居士,他也在。”
顾青吃了一惊:“李白怎会跑到史思明那里?”
冯羽笑道:“太白居士已是知天命之年,他总说自己一生蹉跎,一介白身,却时有报效朝廷之念,这次他想做点什么,亲手为自己挣一份晋身的军功,顾阿兄,我还得向你求个情,叛军平定后,给太白居士封个官职吧,莫凉了他一份报效之心。”
顾青点头:“我会的,李白有赤子之心,可惜的是生性不羁浪荡,他这样的人若为政一方,其实并不合适,将来我寻个弘文馆或是国子监,鸿胪寺之类的官职,勉强可为。”
冯羽又笑道:“还没恭喜顾阿兄爵封郡王,又与怀玉阿姐喜结连理,待我与阿九平安回到长安,定要补一顿喜酒。”
顾青笑道:“你来,任何时候都有美酒佳肴……”
顿了顿,顾青又道:“回到长安后,你与那位女子便住在我的郡王府吧,府里有很多空房,还有许多单独的小院落,你怀玉阿姐早已为你留了一间最好的院落,段无忌都没抢得过,怀玉坚持要将那间小院留给你,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冯羽眼眶一红,又想哭了。
故人重逢,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敏感,这几年在敌后受的恐惧和委屈,此刻在顾青面前彻底地释放出来。
冯羽今年才二十岁,他也只是个大孩子。
努力平复了情绪,冯羽红着眼道:“顾阿兄,我能留的时间不多,说正事吧。安西军集结黄河南岸,是打算平了史思明么?”
顾青毫不掩饰地道:“没错,这支叛军不能留,留之必为大患。”
冯羽又道:“史思明这次遣我为使,就是想问问顾阿兄的意图。”
顾青好笑地道:“史思明怕是怎么都想不到你的底细,居然把你派来了,看来他命中注定惨遭横死。”
冯羽也笑了:“安庆绪被他杀后,史思明清洗内部,被他杀了不少谋士和将领,叛军如今能用的人才实在不多了。”
顾青道:“若他知道我确实是来灭了叛军的,他打算如何做?”
冯羽想了想,道:“以史思明的为人,恐怕不会与安西军正面交战,他没有把握,必输的结果他不会冒此无用之险。他大概会听从严庄的建议率军北撤,再次占据北方的城池,与大唐形成南北分治的局面。”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也有此担心,北方不能再陷战火了,所以这次我要在黄河北岸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彻底平了这股后患。”
盯着冯羽,顾青道:“你这次来得很及时,让我明白了史思明的念头,所以我们要设个局稳住史思明,不能让他撤军,否则安西军北进平叛攻城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耗不起。”
“顾阿兄打算设什么局?我全力配合。”
顾青沉吟许久,缓缓道:“找个理由,让史思明相信安西军这次只是想吓唬他,并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冯羽轻笑道:“安禄山起兵谋逆之后,黄河以北尽皆沦陷,一百多座城池陷于叛军之手,叛军在城池中烧杀抢掠,不知抢了多少钱财,如今的叛军虽说实力不济,但却富得流油呀……”
顾青眼睛一亮,道:“没错,就这个理由!叛军大口吃肉,我安西军怎能连汤都喝不着?所以,安西军这次其实是来打秋风的,目的是要史思明把嘴里的肉给我吐出来!”
冯羽又笑道:“只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史思明多疑,不见得会信。所以咱们还需另外的理由,或是情势。”
顾青嗯了一声道:“杀降自古便是大忌,所以安西军还要面对来自长安的压力,过两日叛军的斥候便会看见从长安来的天使一拨接一拨的往安西军大营宣旨,天子强令安西军撤兵回都,不得对已归降的叛军开战……”
“各大世家也能帮我造造声势,发动他们麾下的儒生门客对我口诛笔伐,安西军在舆论上陷于四面楚歌之境,我顾青哪里还有胆子敢对史思明开战?”
冯羽惊异地道:“各大世家……”
顾青笑了:“各大世家最近与我来往颇密,如今我正与他们周旋谈判。”
冯羽明白了,不由叹道:“顾阿兄果真是天命所归之人……”
“我不信天命,只是觉得别人没那个能力,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让百姓世代受苦?”
冯羽点头,道:“朝堂君臣反对,各大世家口诛笔伐,朝野皆有压力,以史思明看来,顾阿兄多半是不敢动手了,如此一来,他更容易相信顾阿兄陈兵南岸真的只是为了求财。毕竟在任何人眼里,没有不共戴天之深仇,没人会干杀降这种大忌之事,显然是弊大于利的。”
顾青道:“你回去后便如此对史思明说,我会下令安西军配合你,史思明送来的钱财到手后,安西军会佯作撤兵,甚至于,我可让史思明安然渡过黄河,我在南岸另寻战场伏击他。”
冯羽笑了:“有顾阿兄一言,我心里有底了,回去保管帮顾阿兄狠狠敲他一笔,敲完以后顾阿兄再发动,此次算是人财两得。”
“哈哈,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
帅帐内相谈甚欢,当顾青提出段无忌和张怀玉也在大营内,正要召二人来与冯羽相见,却被冯羽拦住了。
见的人太多难免会引人怀疑,冯羽带来的五十骑里必然有史思明的眼线,身处险地没必要做多余的举动。
对冯羽的心思缜密,顾青大感钦佩,由衷地赞赏。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敌后混得风生水起,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简单的。
事情谈完,冯羽依依不舍地起身,他该离开了。
拂了拂衣袖,冯羽忽然道:“顾阿兄,尽管我知道咱们未来要做什么,我还是想听你再说一次,顾阿兄,我们做的事情,值得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深深地道:“改天换地,恢复盛世,百姓有吃有穿,人间有公道,世上无不平。我们在做的便是这件事。”
冯羽用力吸了吸鼻子,笑道:“值了,死也值了。”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亲眼看看五十年后,世间将是怎样的气象,那时咱们再说一句‘值了’。”
临行将别,顾青与冯羽交换了一记默契的眼神。
将韩介叫进帅帐,吩咐一番后,韩介朝冯羽歉意地笑笑,然后忽然飞起一脚将冯羽踹出帅帐外,冯羽整个人扑倒在帐外的尘土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帅帐,冯羽带来的五十骑正静静地等着他,见冯羽以这样一种方式倒飞出来,五十骑皆愣了,下意识地按住腰侧的刀柄,谁知一阵刀剑出鞘之声,五十骑赫然发觉自己已被顾青的亲卫们包围,并用刀剑指着他们。
冯羽倒在尘土中痛得半天起不了身,哀哀呻吟不已。
韩介却一脸倨傲之相,仰起鼻孔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个姓史的将军,北方百姓被他抢掠多年,他倒是吃饱了,我安西军还饿着肚子呢,会不会做人就看他了,否则,安西军不介意杀降。”
冯羽挣扎着起身,悲愤地道:“贵军太欺负人了,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尔等却如此羞辱于我!”
韩介冷笑:“你算个屁的‘来使’,你就是个传话的,没杀了你算是客气了。赶紧滚出大营,跟那姓史的把话说明白了,是战是和,由他决定。”
冯羽露出愤怒却强自忍耐之色,悲愤又憋屈的演技特别精湛。
随来的五十骑也是敢怒不敢言,被众多亲卫用刀剑指着,他们没胆量反抗。
冯羽深吸口气,努力忍住怒火,起身掸了下灰尘,道:“我会如实向史大将军禀报今日所受之辱,尔等张狂之相我也记下了。告辞。”
韩介冷冷一哼,任由冯羽离开。
冯羽一行人离开大营后,顾青从帅帐里走出来,拍了拍韩介的肩,笑道:“演技不错,非常传神地演出了骄兵悍将的神髓,那副嚣张的样子我都想揍你。”
韩介苦笑道:“末将被逼,不得不为,希望我那脚没踹太重,冯公子没受伤才好。”
顾青望向大营辕门方向,轻叹道:“他所承受的痛苦,比你那一脚重多了。”
…………
两天后,冯羽率五十骑安然回到叛军中。
史思明立马召见他,见冯羽一副气愤难当的样子,史思明不由愕然道:“冯贤弟这是怎么了?”
冯羽朝史思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大将军,安西军欺人太甚,竟在大营内欺辱于我,请大将军为下官做主。”
“呃,贤弟受何屈辱了?”
冯羽叹道:“这次奉大将军之命入安西军大营,亲眼所见方知安西军之骄纵,下官入帅帐后,那个顾青根本没给好脸色,他身边的将领更是对下官动了手,事情没谈完便将下官一脚踹出了帅帐。”
史思明露出激愤之色,怒道:“顾青安敢辱我使臣!”
冯羽悲愤道:“大将军,以下官之见,不如与安西军大战一场吧!反正是顾青先启衅,我等不过是被迫应战,大唐君臣也不会怪咱们。”
史思明未置可否,如今他最不愿意的便是与安西军交战,一则根本打不过,二则,他也不愿折损自己的势力,在这个乱世,唯有实力才是保命的根本,不到逼不得已,他不会贸然选择战争。
“顾青与你说了什么?安西军陈兵于黄河南岸,究竟意欲何为?”
冯羽苦笑了一下,道:“说来大将军或许不信,顾青他……想搞钱。”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