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弄集体挂靠,摆明的就是送钱上门的活计,只要甜头够足,不怕对方不就范。
经过两天的周旋,郭永坤不仅以每年八百八十块的费用,从临河口村弄到挂靠证明,还以每月五十块的租金,租下了村子东头,正靠河口大道的一块空地。
面积不算很大,四五亩地的样子,但起步之初应该足够了,至于以后如果摊子铺大了,再往周围霸占就是,反正空也是空着,大不了再补点租金。
俩人忙活了一整天,半下午回到院子里,连灌了两壶茶后,郭永坤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石桌上,推了过去。
“坤哥,我这……”
李有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两天真金白银一千块已经当着他的面付给了别人,现在又递过来这么多,这年头就是亲兄弟都不见得这么照顾。
“拿着吧,就一千块,也不多,主要买了这房子后,我口袋也比较紧张,你抠着点用,趁年前把仓库先搞起来。”
这倒是实话,原本买房子之前,郭永坤身上还有一万一千多,结果房子花了六千八,又给了王子强两千,昨天和今天还付了村里八百八的挂靠费,外加三个月的土地租金,现在又拿出一千,自己身上都没剩下一千块了。
还得留着给一帮小毛头发工资,收货什么的,的确捉襟见肘。
所幸临近年底了,实在不行先放个假,等开年了再想办法搞点钱。
李有光叹了口气后,也不扭捏,毕竟事情已经办到一半,仓库说什么也得建起来。
“坤哥,将来赚的钱,咱兄弟一人一……”
“行了。”
郭永坤挥手将他打断,“我可没闲工夫收废品呀。”
“不用你收,我一个人搞定。”李有光也就是不知道“入股”这两个字,但意思已然表达到位,就是对方出钱,他出力。
要换旁人,他不提郭永坤也知道要,但两世兄弟,实在干不出自己当甩手掌柜吃红利的事情。
“这样吧,钱就当我借你的,等你以后赚了再还我就是。”
“那你拿走吧,我不干了!”
哟,一年没见,脾气渐长啊!
“当真?”
“不开玩笑。”
这个臭小子。
郭永坤拍拍脑门,也挺无奈,想了想后,只能答应下来。
寻思后续废品站运营还要资金,单靠他一个人,好像确实不怎么玩得转。
搞定此事后,郭永坤也没时间在这边多待,得先回厂里混几天再说。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临河口那边的废品仓库已经在着手开建,李有光全程监工,抱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墙壁就用河石来砌,无疑是最廉价的材料,而且沙子也是,他甚至都没买,花钱雇了几个附近的劳动力,每天晚上跟他们一起去河里偷,应有尽有。
也就水泥费了些钱。
再就是石棉瓦。
目前进度还行,年前建好不成问题,过完年后就可以投入运营。
家里的万年历终于撕掉了最后一页,这也就意味着1981年到来了。
元旦之后,郭永坤一连放了七天假,别问他为什么这么爽,过节那天厂里依然没停工,所以整顿办也不好全体放假,陈智勇就想安排一个人值班,可那帮厂子弟没一个愿意,差点没吵起来,那郭永坤就说我来吧。
陈智勇当即大手一挥,小郭,你下礼拜休息!
馋死那帮厂子弟了。
某个家伙曾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而这句话不光适用于物理领域,其实在人情世故上也一样。
想要获得领导的照拂,单是送礼终究缺点诚意,还要学会为其排忧解难。
很愉快的一个礼拜,在家里待了三天,去四爷那边学习了两天,还带小妹出去浪一天,却万万没想到,临了临了……
出了点事。
午饭过后,郭永坤正在二楼走廊上陪郝叔下象棋,马上就要形成一副“双炮将军无子挡”的格局,哪知楼下突然传来老母亲的呼喊,而且还带着哭腔。
他赶紧站起俯身一望,站在楼下的不光有老母亲,还有一个穿屎黄色圆领毛衣的瘦个青年,他哥的狐朋狗友之一,袁二狗。
真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
“咋了这是?”
眼见老母亲确实眼中含泪,郭永坤一下慌了神儿,手中棋子一撂,就仓皇跑下楼。
郝进步也跟了过来。
“秀梅,怎么回事啊?”
这位一脸关切,真恨不得上手抹一把那些眼神水儿。
“小坤,你哥被抓了。”不待老母亲开口,袁二狗已经告知了这个很不好的消息。
“被抓?”郭永坤心头一凛,忙问,“为啥?”
这事上辈子并没有啊!
他哥虽然行为粗鲁、脑壳还有点不好使,但犯浑的程度也就止于在外面打打小架,从没干过违法犯纪的事呀。
而他好像也没去掺和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跟铁头前几天不是跑了趟赣省送货么,回来还没空手,捎了小半车梨子回来,这阵儿一直在建设路菜市场那边偷摸着卖,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倒了霉,被工商给抓了。”
郭永坤听完后,心里真有句马麦皮不知该不该讲,他这个投机倒把的祖宗,到现在为止都没真正干过投机倒把的事,第一桶金严格意义上还不算,毕竟是厂里让卖的,他只不过加了道价而已。
他哥居然干上了?
“工商抓的?”
“对呀。”袁二狗点头道:“他们就专门抓这个。”
不待郭永坤搭话,旁边的郝进步也是一脸惆怅,“哎呀,小年他……怎么能干这个,这可是投机倒把啊!”
而他不说还好,那四个字一吐出来,李秀梅更是眼神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妈,你先别哭,我去一趟,一定把大哥安全带回来。”
郭永坤搂着她的肩膀安慰着,但话虽这样讲,心里却只有一半的底。
为啥?
因为他有熟人在工商局,而且恰好就是稽查大队的,可关键这个熟人……现在还熟不熟,他也不确定。
“小坤,你还有这路子?”
郝进步原本还想表现一把呢,他在体制内混了这么久,总归有点人脉,不见得能直接放出来,但起码会少遭份罪。
郭永坤却没空接茬,只说,“郝叔,我妈麻烦你照顾下,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着带袁二狗快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郝进步着实楞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呵呵笑道:“好咧!”
稽查大队虽然是工商局的直属部门,但办公地点并不在工商大楼,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大院里。
要不是袁二狗,郭永坤肯定没这么快找到地方,只见大门口的两根水泥墩子上,各挂着一块牌匾。
一边是“河东市工商稽查大队”。
一边是“省投机倒把办事处”。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全省小商贩的梦魇之地,也是阻碍市场经济自然形成的一道铁栅栏。
大门是锁着的,旁边倒是有条通道,只不过正挨着一个门卫亭。
袁二狗见郭永坤直挺挺往过冲,不禁问道:“小坤,你真有路子啊?”
郭永坤点点头,“要不你就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袁二狗求之不得,若非心里那股哥们儿义气在撑着,他来都不会来,一到这种地方腿肚子就打颤。
“诶~干嘛的?”
果然被人拦下。
“我找一下林红道。”
“哦?”门卫大爷顿时换上一张笑脸,问,“你找林队长呀,你俩……啥关系呀?”
郭永坤本想说“兄弟”,但犹豫一下后,淡笑道:“我们一起下乡的。”
门卫大叔呀了一声,赶紧放行,那可就是铁关系了。
这年头社会上有两种关系最铁,一是战友……人们常说过命的交情,不乏夸大其词的成份,但放在当下,就完全是字面意思,战友间的情谊是真能挡子弹的。
第二就是下乡知青,虽没有一起抛头颅洒热血,但至少携手走过了异常艰难的岁月。
只是很无奈,某人曾说过,一切都在不可避免中走向庸俗。
世间万物,终究熬不过岁月的侵蚀。
而郭永坤的这份兄弟情义,更是短暂到令人惋惜。
林红道的大名很好用,也不知是他上次没提,还是最近刚得到晋升,竟然已经如同坐火箭样,成为了稽查大队的中队长。
郭永坤找到办公室时,他正坐在一张崭新的红漆木桌后看报纸。
“来了。”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瞥,丝毫不显意外。
“是啊。”郭永坤苦笑一声。
“坐吧。”林红道起身,从背后的木架上拿起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看不出喜怒地问,“菊花茶,绿茶?”
“菊花茶吧,清火。”
林红道嘴角弯了弯,却也没说什么。
等他在旁边的布艺宽背椅上落座后,郭永坤问,“严重吗?”
“投机倒把没有小事!”
“那后果呢?”
“没收所有非法所得,拘留十五天。”
郭永坤蹙了蹙眉,钱和货被收走,倒也没什么,但关键这个十五天……非常碍事。
他哥毕竟是有工作的,半个月不去上班,厂里能饶他,到时此事不闹得沸沸扬扬才怪,而正如林红道所言,投机倒把没有小事。
他哥终究不是铁头,厂里估计无法再容下他。
他被开除倒是无所谓,自己总能替他谋条出路,而且必然更好,可关键……
老母亲那里,如何能宽心?
要知道,他的这份工作,可是顶的父亲的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