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令我感到焦虑,即使只是不大看得到边缘的湖泊。
这种毫无根据的不安让我有着最纯粹的战栗,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我才能体会到旁人的重要性,如果只身一人乘着小船在那幽暗的表面上……
我不敢想象。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种恐惧的根源,如果是清澈见底的浅海,我反而会感到异样的美感,关于那些多色的珊瑚以及宁静的沙石。
所以,唯一令我毛骨悚然的要素是,浑浊的液体。
这就是我害怕的源泉,而且必须是大面积敞开式的浑浊液体,如果是被装在瓶子里带有色素的饮品,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而那些污秽不堪的浑浊之物,无论是下水道漂浮的五彩油污,或是食堂后厨馊水的黄红之液,就连在冰箱里冷冻过后的蛋汤,都会令我感到莫名的恶心和不安。
浑浊液体,我确定了我不是有着深海恐惧症,我只是不能透过它浑浊幽暗的外壳,看清它的内里,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无论是哪种,都会让我陷入下意识的反胃和抵触。
这也是我离开家乡的原因之一,因为我讨厌大海,渴望内陆。
这屹立在大洋边缘,与世隔绝,只能通过一条五六公里深的隧道进入的,黑礁镇。
除了隧道之外,还可以翻越那几座大山回归文明社会。但如果不是经验老道的猎户,我不建议那么做,那不是看过几本荒野求生的书籍就能搞定的,在我小的时候,有两次听到过小孩去山上玩的时候失踪,就连遗骸也没能找到,甚至是一些大人。
而现在我不得不回来了,因为叔父在信里提到我的父亲失踪了,两天前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立马抛下工作向这边赶来,即使厌恶大海,但这绝对比不过至亲的安全。
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一张相片,有时我想着要是能有清晰的彩色照片就好了,可照片只有黑白的,那是砖石堆砌的尖顶建筑,在三楼的窗户,能从白色的窗帘下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可以看到那趴在窗台边沿的枯瘦手指,但他的头颅却有些变形,看不到五官,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片中高亮的眼珠子,像是在反光。
这已经接近灵异照片的程度,我下意识的感到害怕,叔父说这是我曾祖父的房子,在一个岛上,父亲正是因为看到这张相片疯了一样,说有人把家里的房子占了,就急忙的出海,然而已经大半个月没有音讯,叔父去岛上时也没找到父亲,人间蒸发了一样的。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原来我甚至不是黑礁镇的本地人,而是来自某个小岛上,顿时有种天塌下来般的感觉,我不知道长辈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再如何也不至于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绝口不提,我难以想象这其中到底包含怎样无可奉告的动机。
我开车驾驶在隧道之中,引擎在密布空间的回响刺激得我更加烦躁,来往的车辆极少,偶尔能看到一两辆载着海鲜的皮卡车,那种腥臭的鱼味儿令我摇上车窗。
“你从没带我来过你的家。”
副驾驶上的金发女郎是我的妻子,而我早已忘记了当初是用什么花招才把她拿下。
或许是对父亲的关注超过了一切,我一路上都对她很冷淡,所有的对话也是在敷衍,她是典型的大城市里的姑娘,没有来过这种海边城镇,即使是沿路重复的单调风景也让她好奇的打量着。
“这条隧道好深,你小时候就有吗?”
即使她的口吻温柔无比,但现在显然不是关注那些无意义事情的时候,我差点要吼出来,但最终只是让她别再烦我了,因为她非要跟着我来,希望她能帮上什么忙,但谁都心知肚明,她帮不上什么忙,顶多能在精神上给我些许支持。
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过其他话,冷静下来后我想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但最后还是没这样做,已经能看到隧道尽头的光芒了。
我知道,我不得不重新面对童年的阴影,大海只是其中一个,更多的是这里未开化的野蛮,那些为了渔汛而进行的祭祀仪式,就连小镇的治安官也参与其中。
我只去看过一次,因为每次进行祭祀的时候,父亲都会把我锁在家里,把窗户也全部封上,但小孩越是让他不做什么,他就偏要去,这样只会助长好奇心。
直到一次祭祀的时候,我偷溜出去,到了那块趴在岸上大得可怕的礁石附近,躲在灌木丛后,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古怪面具以及怪异的头饰,仪式台下放着血盆,一个生物被架起来倒吊着割喉放血,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只猴子,太远了看不清,我希望那是只猴子,无比的希望。
那段时间耳边全是祭祀咒语的幻听,我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连续做噩梦,
这是我将近三十年来自始至终堵在心里的,挥之不去的一片阴霾。
我开出了隧道,虽然熟悉的海风咸味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时光,但已经不认识路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模样大变,我已经不能根据童年的记忆来辨别方位,每栋色彩鲜艳的建筑都漂亮得像是童话故事,靛青或酡红的油漆都带着活泼。
“你不是说这里一直是个没意思的小渔村么,怎么和旅游景点一样?”
看见我妻子英格丽的神情,很明显被错愕到了,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甚至找不到我小时候的住所,不仅是建筑,就连街道也变化极大,标识路牌上的街名全都是陌生的字符,镇广场也被迁到了其他地方去,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城镇。
在问了好几个行人后,才得知我的叔父正在吉尔曼酒馆里喝酒。
这里很少会有外地人来,甚至可以说极其稀罕,其中两个人辨认出了我是德萨雷斯家的孩子,我也感叹他们惊人的辨认能力,尽管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是谁,该怎么称呼,只记得小时候见过,尽管他们脸上添了太多皱纹。
但唯一令我不快的是,是他们打量外地人的目光,显然的是,英格丽和本地的女人完全不同,从她手上看不到任何本地妇女黑厚粗糙的茧,只有着温室里的细腻光滑,再说,这里没有任何妇女会把头发盘得那么精致。
倒不是说这种目光很冒犯,只是像看到珍惜动物一样,多多少少令人感到不适。
我锁上车以后,抓住英格丽的手,按照大概方向,拐过几个不熟悉的巷道转角,朝着镇上的吉尔曼酒馆走去。
几分钟后。
看到那老旧的鱼尾风向标时,知道我没找错地方,同样也是翻新了一下,但没有刷鲜艳的油漆,古早时期留下的木作平层建筑。
还没进酒馆,我就已经听到了叔父的声音,大声嚷嚷着像是在发酒疯。
然而听着他嘴里的胡话,我只觉得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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