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啊,要转寒咯。”县令叶昌云早起出了县衙后宅,遇上这层层凉透的秋意,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拢了拢袖口感叹道。
“哎呀,东翁您起来这么早啊,这还不到五更呢!”
同样早起的师爷费长青连忙走到跟前,给县令披上了一件狐裘,“东翁您得注意身体啊,这几天皆是如此,想必定是彻夜无眠。唉,学生失职啊,竟不能为东翁分忧!”
“行了老费,我还不知道你吗,这些天你也没睡好吧。再说了,陛下要发布律令,整个大明的官员都是人心惶惶,又何止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呢?”
“听说这次的律令叫《大诰》,顾名思义就是陛下要教导官吏民众,咸使有闻。
据学生在京同年透露,陛下这次应当是发了狠了,要动真格了。《大诰》一经颁布,天下皆要按律施政,否则便要遭受堪比郭桓案空印案的酷刑啊!三月的郭桓案真的是让陛下动怒了,贪腐如此巨大钱粮,又引得无数富户破产,临到结案了,还让参与会审的审刑司的吴庸吴大人为此人头落地,以消民愤。”
“是啊,陛下一力反贪,无非是年幼时受的元末那些贪官污吏的气,仁祖淳皇帝当年也是被逼而崩。本官亦是元末生人,自然晓得那乱世如草芥的人命和如蛇吞象一样的脏吏是什么样子。可如今大明的贪腐与元末截然不同啊,陛下一意孤行,怕是又要激起民愤了。”
“嘘,东翁慎言啊,小心隔墙有耳,那刘驿丞的手下可不是吃闲饭的,人家明面是驿丞,暗地里可是……听说他前几日亲自快马加鞭赶去了京城,不知又是探到了什么消息。”
“哼,他能去干什么,还不是去求他的族兄给那个不成器的小混蛋开药去了。李如斌倒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这结识的人也都像他一样仗义疏财。可他养的这俩儿子啊,小的不读书游手好闲,大的倒是有点出息,可居然刚中案首就去狎妓喝花酒!
这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要是等他进入官场还不知要怎样留恋花丛呢!陛下最深恶痛绝的,除了贪官污吏,就是这等居功自傲毫不收敛的所谓少年英才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不说剥皮充草,起码也得是发配边关,永不叙用!”
“东翁,可学生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隐情。且不说那李之弘多年以来一直是举止得当、彬彬有礼,虽说为人木讷,可也是心地纯善之人啊,更别说以十五之龄夺凤阳府案首!这可是天人之姿啊,东翁您也一直视其为您座下弟子,更别说他拜见大宗师后依旧登府敬茶,依然视您为座师啊!这个时候,您只要稍稍提点一下那翠玉轩该怎么说话,相信他们也不会这么不知好歹。”
“唉”,叶昌云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该如此啊,可那翠玉轩背后是何人你也应当知道,惹不起啊。本官能做到的,最多就是中立不偏帮,这就要看我那不争气的弟子的本事了。可他到现在还高烧不止,怕是凶多吉少了。”
“东翁,如您允许,学生想去探望一下那李之弘,顺便也让李保长安心。前年大灾,李保长为咱们县可是乐捐了八千贯钱,对县里也是有恩情的,他又人脉广杂,能上达天听,据说和郑国公也有点儿说不清的关系,应当谨慎应对。此时不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您说呢?”
“善,那你就以本官个人的名义前去探望吧,记得要探清楚我那弟子的具体情况以及李如斌的反应。”
“学生这就去办。”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在李家后院柴房的胡三,身上的绳索已经被李之弘解开了,面前还放着一壶女儿红,一碗白米饭,还有一份万三蹄,看的胡三是口水不断,哈喇子快把自己的破衣烂衫浸湿了。可不远处李之胤那铜铃一般的凶恶眼神,又让胡三心里没底:
我滴猴来,这不会是断头上路饭吧?可我啥坏事都没做啊,也就是调戏一下大姑娘小媳妇,帮着二哥放印子钱收债,这应该不至于吧?对,肯定不至于!再说这两个小毛孩能把我咋滴,给老子吃饭那是应该的!嗯,淡定点。呼——人家刘二哥对我有恩呢,我虽然人不怎么样,可救命之恩实属难报!除非他们把我往死里打,否则,别想让我透露出半点风声。
再说了,就算把我往死里打,我身上的伤痕也足以定他李如斌一家的罪了,私设刑堂这个罪名可是不小,嘿嘿,我胡三好歹也跟着典史张大人混过。
胡三想到这里便心下大定,可冷不丁一句长悠悠的话让他吓得差点失禁:
“胡三,吃好点啊,过不了多久你就要上路咯,别做个饿死鬼呀。”胡三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李之弘在说话,这个小哥儿,长得还挺秀气的,不是说快死了吗?怎么现在好的跟没事人似的。
“你别吓我,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嘿嘿,哥也不是吓大的,哥是交大的。”李之弘暗自嘀咕了一句,随即又说:
“胡三,知道自己犯什么事了嘛?嗯,我给你数数啊,一是欠李之胤500贯钱,拒绝偿还;二是包庇他人行凶,收纳赃物;三是强买强卖,仅用一贯便强行购买李之胤价值十五贯的狐裘大衣;四是,嗯,二弟,你说第四项罪名是啥?”
小胤子看着胡三吃惊的表情得意道:“还有,嗯,我也不知道,胡三,要不你来说说,你还有什么罪?”
李之弘在一旁都笑歪了:得,当代诉讼强调禁止自证其罪,我这经过严格训练的当代法律人啊,穿越了一回就忘本了,嗯,这样不好,但是很爽。
胡三肺都气炸了:“两位少爷,你们可得讲良心啊!我胡三平时是有些偷鸡摸狗不干正事,可我哪里有你们说的那样?别的不说,我什么时候欠二少爷500贯了?你要说少一点,30贯,我就当破财免灾,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这这么多,把我连骨头带肉全卖了也没这么多钱啊。我不可能认!”
“哦,你不认?也就是说,‘胡三欠李之胤500贯钱,拒绝偿还’这一条你不认?”
“没错!”
“那就是说,你不认拒绝偿还,那就是要偿还?那还不是认了?”
“不对,不,……嗯,我认!”
“认,那更好办,赶紧把五百贯还给我!”
胡三彻底蒙圈了:我滴猴来,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胡三,说说吧,这五百贯要怎么还?”
“你,你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我要去告你!”
“嘁,二弟,给他看看什么是证据。”
旁边李之胤笑嘻嘻地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据给他看,上写:今胡三借李之胤五百贯急用,半年后偿还七百贯,此据为信。落款:胡三,李之胤;日期:洪武十八年四月一日(嗯,愚人节快乐)。还有一个红彤彤的手指印,胡三看呆了,连忙去检查自己的双手:我滴猴来!我滴手指什么时候粘上印泥滴?
胡三又气又羞:“大少爷,你这是伪造字据!就是拿到官衙,我也不可能认的!”
“哦,证据呢?你如何证明我伪造?不用等到明天,这墨迹就干了,我们李管家干过当铺的供奉,我找他把这纸稍微处理一下,保证一点假也看不出,怎么样,敢不敢和我玩?”
胡三顿时泄了气:“大不了我就给你李家当一辈子佃户呗,那也比死强。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可刘二哥对我有恩,我不可能说出来的。”
“胡三,你倒是有情有义,是条汉子。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镇江府的远房表兄吧?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
如果我说,你那远房表兄为了转移财产躲避处罚,特意选了你这个城狐社鼠一样的不被关注的人,为了掩人耳目然后立下这份字据。至于为什么选择我二弟,第一他有这个钱,第二他年纪小容易被哄骗,第三,你这份字据借五百还七百,半年一到转手挣两百,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利欲熏心和你立下这份字据。再说了,我二弟天天被打,说不定哪一天挨揍就是因为这份字据被我父亲发现了呢?”
胡三心里咯噔一声:坏了,他怎么知道?不过倒也是,半年多前我那冤死的表兄真的派人来找过我,那个管家当着我又是下跪又是哭着抹鼻涕,求我照顾我那表侄女,当时整个县城都知道,要说趁机求我收纳财产,也不是说不过去啊。我虽然拒绝了,可现在一想,嘿,你大爷的当时不是要拖我下水吧?
“哈哈,胡三,如果你够聪明,就会发现,不管这个字据是不是真的,县令大人都会觉得你肯定借了这么多钱,而且会问借这么多钱要去做什么,只要我们家这边稍稍漏口风,你那个远房表兄的情况,我想你会有什么下场?嗯,涉嫌转移藏匿郭桓案余逆财产,依照今上的作风,咔嚓一下估计是轻的吧?”
“胡三!我们家也是良善之辈、正派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这法子。如果你替那刘二宝隐瞒,很大可能要被杀头,可他刘二宝呢,你觉得按照他的性格会帮你出头吗?你这是何苦呢?再说他刘二宝欺负到我的头上了,害得我差点丧命,你说,于情于理,我该不该找他刘二宝算账?我们给你时间考虑,不过,我是真的不希望你眼前这顿饭,成为你的断头饭!”
胡三神情变得落寞了,慢慢思忖起来,突然好似下定了决心一样说到:“大少爷,你,唉,你要问啥我就说吧,不过,我想求大少爷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宝哥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勾结盗匪这些滔天祸害他没有粘过,他也不敢,所以,我要你给我保证,我二哥可以进班房、蹲大狱,但不能被杀头!大少爷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别人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一定有方法的。咱都是爷们汉子,一口唾沫一个钉,做不到,我就是下地狱变成冤魂我也饶不了你!”
李之弘笑了:这个家伙,倒是有点现代法律精神啊,还知道罪刑法定和比例原则。就冲这,我答应他也是应当的。
“行,我答应你,我只要求回我的公道,对他我并没有什么恨意,另外我也可以保证在律令允许的范围内为他刘二宝辩护或者脱罪,但如果他涉及到官府甚至更上面的事情,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行,大少爷,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