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2296年,5月3日,南印度联邦,孟买邦。
时间进入五月,西西洋上季风乘势而起,吹向印度次大陆,给当地带来了充沛的水汽。
雨季应时而至,大中小雨一场接一场地在孟买岛上落下来,驱散了旱季的高温,给这座边境港口城市带来了珍贵的凉爽——虽然接近三十度的气温在别的地方也算不上凉爽,但在印度也算可以了。
此时一场雨刚停,天色稍有放晴,正是适合人群活动的时候。街旁的店铺纷纷把收起的货物又摆到了街上,巷子里躲雨的小贩们也你争我抢去街上摆起了摊,把这条华占时期修建的虎头街瞬间占了大半去。
一辆进口小汽车驶入这虎头街后,行驶一下子塞涩了起来。司机狂按喇叭,但半天也没挪出去几米,情绪越来越急躁,要不是顾忌后座的乘客,这时候就该破口大骂出来了。
后排坐着的张国信左右看了看,见拥堵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便开口道:“算了,也快到了,停下吧,我自己走过去。”
司机连忙道:“实在抱歉!这些贱民真是坏事,耽误您时间了!您注意脚下!”
张国信微微一皱眉头,然后摆了摆手,往车窗外前后看过,便拉开了车门。
车外,早有一对小子抢过众人守到了门旁,一见门开便眼疾手快地将一块木板铺到了坑坑洼洼的地上。
张国信在孟买住了好几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南印度人多业少,贫民许多只能从事这些超低端的服务业中勉强维生,他也不多做客气,随手掏了几张小额纸币交给两个小子,然后便在木板上踏过去。
两个印度小子看上去也就十岁上下,都又黑又瘦,拿了赏钱之后殷勤地拿着木板前后奔跑不断铺在地上,防止张国信的皮鞋沾到地上的泥。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街旁的篁园茶楼之中。篁园茶楼是一栋五层高的大型砖混楼,和这条虎头街一样,都是当年华夏人修建的。后来孟买加入南印度联邦,这栋楼也屡次转手、产权分散,到如今成了多家小商店和小饭店的聚合体,茶楼只是个名字而已。
张国信进了楼,一直上到五层,转了两圈,才在西南角落里找到一间“莫舍裁缝店”。
这家店有着很典型的印度风格,天花板上满满地挂着成品或半成品的衣服,各类杂物几乎堆满了地面,店主盘腿坐在地上缝制着衣物。
见有人来,店主抬头看去,发现张国信衣着体面,不像是自家的目标客户,便又收回了目光,随口问道:“要买衣服?随便看看吧。”
张国信清了清嗓子,比划着用半生不熟的当地土话问道:“小孩子穿的衣服能订做吗?大约这么高,要用蓝色棉布。”
店主眼角一挑,抬头问道:“蓝的?是纯蓝还是要挑花?”
张国信答道:“要纯蓝的。”
店主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他招呼道:“请进来看吧。”
然后张国信便随着他走进门内,小心地绕过地上诸多杂物,进了里屋之中。
进屋后,店主仪态一变,殷勤地请张国信坐下,然后退出了屋子。
稍过了几分钟,一名穿着黑色宽松短袖绸衣的男子从另一张门走了进来。见到张国信后,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华人的脸,用南方口音的汉语问道:“是‘苔石’兄吗?青烟石生苔,竹深不见月,在下王元,幸会。”
张国信看了看他,拱手笑道:“幸会幸会。”又指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说道:“王兄,你们秦国央统的孟买站好歹也是个大站,怎么搞得这么寒酸?”
王元坐了下来,说道:“苔石兄此言差矣,若是我去你们地理处拜访,你们难道会直接把我领总部去?就在这个小站谈谈,很好,很好。”
“确实,贵国物资紧张,恐怕也没多少余粮供你们这些外派的。”张国信又揶揄了一句,然后稍转了一下身子,笑道:“行,那事不宜迟,你我还是谈正事吧。”
王元噎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说道:“也不必太过紧张,我们也没法替上峰决断,只是随便聊聊。”
他拿起桌上的小酒瓶倒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喝了一口,然后徐徐道:“苔石兄,你听我这国语可有口音?”
张国信也拿过一杯酒,道:“字正腔圆,听不出口音,说不定去应聘个播音员也没问题。王兄身为异国之人,能把国语练到如此纯熟,想必是下了苦功的。”
王元哈哈一笑,道:“非也非也,我可不是练成这般的,而是自小就这般说话。我王家祖籍山西大同,景平年间,曾祖迁至天竺邦经商,一直延续至今。大秦诸世家大多也如我家这般,祖上是地地道道的汉人,虽然原本也各有方言,但立国后相互之间只能以国语正音交流,事到如今,正音便也成了从小习惯的母语。”
“难能可贵。”张国信微笑着做出评价,心中对此行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如今,华盟与边缘联合的战争态势已经全面逆转,华盟进入了反攻阶段。为了尽快扩大优势,华盟双管齐下,在战场上展开进攻的同时,也在政治领域施展手段,试图离间边缘联合。占据印度次大陆北部的秦国一向被视为边缘联合中最薄弱的一环,不是因为国力,而是因为战争态度最不坚决。
随着战争态势的转变,秦国内部一度被压制的亲华派又抬起头来,一方面游说国王,一方面暗中与华盟取得联络,试图体面地退出战争。
华盟对此乐见其成,一旦秦国倒戈,陆军立刻就能减少一个方面的战线压力,海军也能在西西洋地区获得稳定的港口和后勤供应,对整体战局大有裨益。因此,他们也派出人员与秦国方面秘密接触,商谈停战事宜。张国信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与秦国的代表王元在第三国发生了接触。
秦国人的政治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当他们想要对华盟示好的时候,就会强调高层们的华人身份;反之想要自立的时候,就会强调自己身处印度次大陆的地理位置。现在王元不谈地理而谈身份,显然是想示好了。
张国信抿了一口酒,说道:“说到底,也是那周文乐昏了头,竟将秦国带上了万劫不复之地。”
周文乐是秦国左丞相,也是国内称霸派的代表人物,之前正是在他及一干人等的推进下,秦国才加入边缘联合,试图挣脱华盟划定的秩序,制霸整个印度次大陆。但由于战事不利,现在他们在秦国的声势也一落千丈。
王元赞同道:“周贼为了一己私利,竟以国家前途为筹码,实在罪无可恕!”
他把身子往前一探,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据说我王对周贼的做派很不满,或许不久后,他就该被弹劾了。”
张国信举酒杯对他致敬了一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然后又话锋一转,一下子严肃起来:“不过,兵戈之事乃是国之大事,既已开端,那便不是轻易能终结的。贵国纵使有苦衷,可向我华盟挑衅开战之事却是不能就这么算了的,尔等准备如何解决此事?”
王元吸了一口气,心道果然你们得寸进尺,不会这么轻易就松口,但面上还是恭谨地说道:“这,还要请教苔石兄。”
张国信手指在桌子上敲了起来,慢慢说道:“我也不能代表谁,只是随便说说自己的想法。首先,秦军必须退出侵占的河中国和元国的土地。其次,要立刻转变战线,对抗突厥军——这一点可不是我们强逼的,你们要背叛边缘联合,难道指望突厥人会轻易放手?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对你们施以惩戒,你们不想打也得打,还不如早做准备。再次,贵国必须开放港口,供我国海军驻泊。此外,秦军造成的战争损失虽不多,总归还是有,事后一定是要有赔偿的。主导开战的战犯,也必须得到正义的审判。”
王元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复,在心中把这些记牢,然后才说道:“多谢张兄指点。这些本是应有之举,只是有一点,我国此时也是在东西两线作战,如果要去西线对抗突厥军,那么是不是在东线先与元国停战,撤回兵力调往西线才好?”
秦国发动战争后,一方面在西线向河中国进军,另一方面则向东进攻控制恒河口和缅甸地区的元国。一开始,元国也和河中国一样溃不成军,大步后撤,但秦军进攻到元国中部的山岭地区后就进展缓慢,堆积了大量兵力却徒劳无功。
张国信思考了起来。王元有此提议,就是说秦军想从东线撤军了,但如果单方面撤军的话容易被东线的华盟军队追打,所以想事先征得华盟的同意。但是他们把军队撤回西线,也不一定就是去防御突厥人的,说不定是向河中前线增兵呢?
思来想去,他也做不出决断,只得模糊地说道:“此事原则上可行,至于具体事宜,还是留待进一步商议吧。”
王元笑道:“那就敬候佳音了。”
……
7月15日,呼罗珊,汗血马城。
呼罗珊是一个地理概念,大致包括伊朗高原东北部、阿富汗地区以及河中国南方的沙漠地带。此地曾经是东西方交流的枢纽之地,诞生过数个大帝国,后来随着气候变迁和商路转移逐渐沦为穷山恶水。
在近代,呼罗珊地区一度成为华盟、伊尔汗国和印度地区间的缓冲区,由一系列小国和部族自治区组成。而突厥国和秦国崛起之后,呼罗珊在短时间内被周围强权控制瓜分。
这场战争开端之时,边缘联合的军队就是从呼罗珊南部出发,向北攻入河中国的领土,而等到华盟恢复实力之后,战线又逐渐被反推了回来。
呼罗珊人烟稀少、交通不便,战争早期边缘联军进攻之时,就受到补给线的严重限制。如今华盟转守为攻,同样也遇到了补给问题,战线推进的速度很缓慢。
现在,双方在呼罗珊南部山区达成了新的平衡。华盟进攻不易,联军要在广阔战线上布防同样很吃力,双方战术上没有什么亮点,基本上就是在比拼耐力和底力。
汗血马城是这条战线上最重要的几个节点之一。此城位于呼罗珊西南,距里海约四百公里,因当地出产著名的汗血宝马而得名,主要居民为突厥人,是突厥汗国历史学家钦定的龙兴之地之一。大约五十年前,此城因运河和铁路的相继开通而快速发展,成为了突厥汗国与华盟交流的知名口岸。
九州军河中战区对此地极为看重,只要拿下它,接下来便可将战线推进到里海沿岸,进而可以从水路取得补给,后勤问题将得到显著缓解,并且能进一步威胁突厥国本土。
但突厥军也在汗血马城周边部署了大量兵力,补给受限的九州军想拿下它并不容易。今年以来,九州军已经对这一地区发动过三次进攻,每次都是初期进展顺利,第三次时甚至占领了整个城区,但后继乏力,鏖战后不得不撤回后方。
呼罗珊地区夏季炎热,本不适合战斗,但就在这大热天中,九州军反常地向前线增兵、囤积装备物资,引发了联军的警惕。经过一次次危险的侦察过后,防守汗血马城的突厥部队已经确信敌军的规模达到了一个危险的等级,战斗随时可能爆发。
而到了前天,战斗终于打响了。
空袭与炮击几乎同时发生,随后九州军的机械化部队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突厥军的前沿防线,向纵深阵地穿插而来。
这一点并不出乎突厥军的预料,事先早就做好了预案,以有限兵力迟滞敌军脚步,不断诱敌深入,试图等待敌方疲敝之时再发起反击。与此同时,呼罗珊战线上的其它联军也活跃起来,一方面加强戒备,另一方面也试探性地发起攻击,牵制九州军的力量。
经过两天的战斗后,战线态势已经稳固了不少。九州军吸取之前战斗的教训,没有贸然进入城区,而是在城外逐个拔除突厥军的据点。而突厥军稳住阵脚,兵力逐渐集结,反击正在酝酿之中。
时已入夜,突厥军设在城区南方的阿哈尔山区的指挥部中,刚从前线返回的指挥官穆贾希德正与几个参谋一同,对着战场地图,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地图上的战局看上去很糟糕,代表九州军的红色三角和方块密密麻麻,如同一柄锤子一般砸进了汗血马城周边。但穆贾希德等人也不慌乱,胸有成竹地筹谋着战斗计划。
“独七旅已经潜伏进沙漠中,他们在夜间的行动很有成效,九州军的补给效率至少下降了15%。”参谋阿里报告道。
“在西边,第13集团军的四个师已经通过里海铁路抵达,目前在科别站附近待命,随时能增援前线。”另一名参谋杜科夫说道。
穆贾希德点了点头,又对阿里问道:“东边呢,萨伊斯曼的部队到哪了?”
阿里有些为难地说道:“东方出了些问题,计划增援的三个师暂时无法抵达。主要是因为秦军那边没有按计划调动,为了避免赫拉特山口空虚,萨伊斯曼将军暂缓了增援计划。”
穆贾希德眉头深锁:“怎么回事,秦军这时候掉了链子……嗯?”
这时,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穆贾希德并不意外,九州空军在夜间发动空袭已经是常规作战项目,突厥军早就习惯了。虽然对方有电探设备,但在夜间投弹的命中率仍不尽人意,不需太过担心。
指挥部中的通信设备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响起来,外围部队不断将发现的敌机和损失状况报告回来。时至今日,突厥军已经在相当程度上适应了九州军的电磁干扰,在防御阵地各处埋设了通信线路及其冗余备份,能够在无线电失效的情况下保持有线通信。
穆贾希德简单确认了战报,确定没有太大意外后,就继续回到作战规划中。
“如果东方援军不到,反击就只能暂缓。再拖几天的话,东山防线就可能出问题,不妙啊。”他不无忧虑地说道。
他纵观整张地图,思考了整条战线上两军的布置后,对阿里说道:“华盟在东方部署的兵力不多,我们可以冒个险,而且局势危急,也是必须得冒险的时候了。给指挥部发报,让他们责令秦军尽快调动,同时让萨伊斯曼不要等他们调动到位,立刻着手过来增援。”
阿里迅速将他的命令记录下来,然后转身前往通信室,准备将命令转成电文发给后方的战区指挥部。而穆贾希德则拉了张椅子坐了下去,暂时将战斗计划排出心中,闭目养神,为接下来的战斗恢复精力。
外面的空袭仍在继续,爆炸声不时传来,但穆贾希德已经完全将它们当成了白噪音,安然进入了假寐状态。
但是,反倒是阿里的一声惊呼,立刻将他唤醒了过来。
“什么?!”通信器旁的阿里抑制不住地惊叫起来,然后颤抖着压低声音,对着另一头的不知道什么人问道:“消息确定吗?这可不能误报!”
穆贾希德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里整张脸都白了,听到指挥官的命令,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死死抓着话筒不放,等到对面讲完,才颤颤巍巍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行了个军礼,然后对穆贾希德说道:“……秦,秦国人叛变了!”
“甚?”穆贾希德纵使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依然被惊到了,语无伦次地问道:“叛变,什么意思?是不是哪支部队没收到补给哗变了?”
阿里虚弱地说道:“不是,是……秦国新任左丞相白良才刚才宣布,秦国退出边缘联合,与华盟单独和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每个音节都像一柄重锤一样敲在穆贾希德心上。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秦国在这个时节叛变,不仅意味着双方力量进一步此消彼长,还将立刻导致呼罗珊战线的全面崩坏!
穆贾希德的手也禁不住地抖了起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赫拉特山口那边……怎么样了?”
“我这就问!”阿里一下子坐回通话器前,向友军发出联络。
而几乎就在同时,其余通信设备一下子繁忙了起来,穆贾希德过去看了一圈,几乎无一例外是汗血马城周边九州军发动攻势的消息。
不久后,阿里回报了通信结果。果不其然,防守赫拉特山口的萨伊斯曼部遭到了九州军的进攻,而毗邻的秦军则袖手旁观,大踏步后撤。
穆贾希德踉跄着回到椅子旁,一下子瘫了进去。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又猛然跳了起来,狂喊道:“执行红色计划,向科别撤退!”
……
由于秦军的突然变节,双方在呼罗珊地区的战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联军防线堪称完全崩溃,被九州军长驱直入,沿着铁路线向西一路攻到里海岸边。
突厥军撤退下来的残部在伊朗高原东部与收缩后的秦军对峙起来,双方都没有进攻欲望,战线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虽然九州军尚未深入伊朗高原,但与其说是他们被挡下了,不如说是他们对这片地形复杂的地区并无兴趣。但在另一个领域,华盟开始扶持伊尔汗国的遗民在这一地区展开反抗行动,突厥人同样不得安生。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边缘联合的形势急转直下,突厥国本土受到了直接的威胁。与此同时,九州海军在西西洋地区得到了稳固的军事基地,得以策划进一步的行动。
9月2日,九州海军在红海口的也门地区成功登陆,协助被突厥人驱逐的也门王室恢复了统治,也进一步增加了对突厥人控制的石油产区的威胁。
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天涯洋上的九州海军也收复了非洲西部的几个港口,向北靠近地中海口。两洋海军不断前进,近乎对地中海形成了两面包夹之势。
正面战场的节节胜利激励了敌后战场。边缘联合虽然大体上实现了对欧洲大陆的控制,但控制并不严密,被占领的各国仍有地下反抗势力。之前这些反抗势力潜伏不敢大规模活动,但从各种渠道收到外部消息后,如今活动已经越发频繁。甚至在一些地方,反抗军已经光明正大地在市面上行走,反倒是占领军为了自保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在大好形势下,九州军进一步的攻势不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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