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明巷走过时,柳剑臣在一家面馆的门前停了脚步,这家面馆看着不大,而且外面的装饰也比较简陋,唯有门外面挑着的那面幌子,看起来是崭新的。
这大雪天里,正明巷中,有好些店铺门上都挂着今天休业的牌子,巷中来往的行人,也较往日少了很多。
柳剑臣之所以对面馆感兴趣,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人,一个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中年汉子,他刚才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几下,像是没见到什么人,然后又掀开门帘进店去了。
柳剑臣迈步过去,伸手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客官,您快请这边坐,想吃点什么面?小店里什么面都有。”
中年汉子见柳剑臣进门来,忙笑脸迎了上来。
只见小店里面分成两边,一边是厨房,那个老板的闺女正在里面忙碌着,见柳剑臣进来,羞涩地笑了笑。店的另一边摆了四张桌子,整个店内略微显得有些拥挤。
里面墙角处,生了一盆火,店里面比街上暖和了很多。
此时的店里,只有三个人在低头吃着面,柳剑臣走到一张桌前坐下,抬头看着中年汉子,笑着说道:“老板,现在都开了店了。”
那中年汉子认真地看了柳剑臣一眼,顿时满脸惊讶地道:“哎呀,你是之前来我这儿吃面的那位小先生!”
“老板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之前来我面摊来吃面的,都是一些街坊邻居和做工的人,想您这样的先生可是从来没有过,我闺女时常还念叨你来着呢!”
“爹,别光顾着说话,客人饿了呢!”在厨房忙碌的那位花季小娘嗔道。
“对对,你看我这光顾着说话了!先生今天吃什么面?”
柳剑臣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那个俏丽身影,笑着说道:“照旧来一碗炸酱面,然后再来几样小菜。”
“好嘞,您稍等!”
中年汉子说完走进一边的厨房,帮着他闺女去弄面。
“老板,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张,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老张头。”
“张大叔,你这店是才开的吧?”
“对着呢,这两年下来,手里头有了点积蓄,看到这个铺位正好空着,就盘下来了,也好正经的做个小买卖,以前那样日晒雨淋的日子,真是累人呐,我这闺女也跟着我吃苦受累,现在有了这间铺子,就好多了。”
老张头越说越高兴,脸上的笑容就如迎着春风的向日葵,洋溢着幸福。
不一会儿,老张头的闺女端着一个盘子出了厨房,走到柳剑臣的桌前,盘子里有几样小菜,还有一碗热汤。
“先生,您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花季小娘细声细语地说道,脸腮上浮起了两片红晕。
“多谢姑娘。”
花季小娘轻咬了一下嘴唇,微微笑了一下,便转身进了厨房。
“先生,我这闺女平时心气可高了,很少这么细心给客人送热汤的。”
老张头把一碗炸酱面放在柳剑臣面前,放低着声音说道,还转头偷看一眼闺女。
“谢谢张大叔,多谢张姑娘。”
老张头憨厚地笑了笑,说道:“谢啥呢,先生能光顾我这小店,就已经让我老张头脸上有光了。”
柳剑臣腼腆的笑了笑,然后埋头吃起面来。
“前些年,世道不安稳,那日子没法过呢,现在好了,上皇陛下英明神武,仁德宽厚,对咱们老百姓好着呢,我们的日子也有了盼头,等以后我这闺女找了好人家,那我老张头就坐着享清福了。”
老张头站在柳剑臣对面,自顾自地说着,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爹,人家先生要吃面呢!”
老张头的闺女在厨房里低头做事,听到她爹说到她,顿时耳根子都红了。
老张头听闺女说他,忙学着学堂里的学生,对着柳剑臣打了个稽首,笑着说道:“老汉我嘴多,喜欢唠叨几句,对不住了,先生您请吃面。”
“张大叔您客气了。”
柳剑臣结账时,老张头死活不要他的钱,还一直说柳剑臣能来他小店,是他的荣幸。
最后柳剑臣只得说道:“张大叔,咱们这样,今天算你请我的客,但是由我付钱,如何?”
老张头被柳剑臣的话给弄糊涂了,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逻辑,张着嘴支支吾吾的,还不时看看他闺女。
“就这样,这钱您拿着。”
老张头看着手中的铜钱,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见柳剑臣执意要付钱,只好一脸憨厚地笑道:“那就多谢先生了。”
柳剑臣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面馆。
一顿面吃完,柳剑臣顿时感觉身心舒畅了许多,关键的不是那一碗炸酱面,也不是那一碗热汤,而是花季小娘的默默热心,还有老张头的笑脸,以及他对生活的美好憧憬,这些都深深感染了他。
在老张头看来,幸福的生活,便是当下不愁吃穿,未来的生活有盼头,就这么简单。
这一刻,柳剑臣走在路上,心情变得无比的轻松。
什么争斗仇杀,什么富贵权势,都变得不重要了,唯有和家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最重要,他在心里想着。
怀着这份心情走在路上,街两边的景色顿时也变得祥和顺眼起来。
到燕赤霞府上时,燕赤霞不在,老管家说他进宫了。
柳剑臣正想转身离开时,却被老管家给叫住了,老管家说燕赤霞有吩咐过,如果柳剑臣来府上,而他不在的话,便带柳剑臣去后院西轩种等候,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柳剑臣说。
柳剑臣本来心里着急,现在时间宝贵,他必须要抓紧时间破案,一刻也不能耽误。只是听到燕赤霞说有重要的事情对他说,便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等燕赤霞。
老管家叫人煮好茶,便都退下了,只留下柳剑臣一个人在后园的西轩中。
闲着无事,便拿出今天林青东给他的那些卷宗,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些卷宗,记录着刘玉和生前的交际网,特别是和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其中有一则信息,引起了柳剑臣的注意,卷宗上记录说,刘玉和属于大皇子杨瑞一派,而且他私下里与左仆射裴忠的交往也很密切。
柳剑臣知道,上皇有三个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现在为止,上皇都没有册立太子,是以三个儿子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着,三人都竭力在朝中培养自己的亲信,以期望获得更多的支持,但是朝中大多数的官员,并没有急于站队,而是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中途有一名侍女进来,添了些茶水,往火盆里添了些木炭,然后又出去了。
柳剑臣看完刘玉和的卷宗后,见燕赤霞还没有回来,便起身走到床前,推开一扇窗户,朝外面看去。
此时的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后园里之前的积雪,没有被清扫,整个后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那些被燕赤霞细心呵护的盆栽,都被白雪给装饰上了,有些花枝被压得低头弯腰,几株树上的树枝,也都被白雪装点着,远远一看,如开满花朵一般。
柳剑臣以前诗书读的不多,后来到了聊斋书屋,听多了书生与艳狐的故事,慢慢也读了些诗书了。
这会儿,看到园子里的景色,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诗来: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天到来的时节,还有一段时日吧,他感觉现在的自己,也如园子里的树一般,被冬天的雪花包裹着,外人看来,灿烂美丽,实则这些都不真正属于他,只是自己暂时借来装点而已。只有等到春天来临时,破土解冻,退却外面的一切装点后,自己开出美丽灿烂的花朵,到那时,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
正想着,耳中传来一种奇妙的脚步声,这种脚步声与府中下人的脚步声不一样,下人的脚步声是笨重浑浊的,而他现在听到的脚步声,轻灵飘逸,似乎与这府中的一花一木呼吸的节奏保持着一致。
如果不是柳剑臣近来修为大涨,还真不能辨别出来。
“师弟,久等了!久等了!”
人未见,燕赤霞爽朗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只见园子门洞处闪过一个人影,如一阵清风,未见西轩的门开闭,燕赤霞便大袖飘飘地站在了柳剑臣的身旁。
“见过师兄!”柳剑臣转身稽首道。
“无须多礼!师弟似乎有所悟?”
柳剑臣挠头笑了笑,点了点头。
“刚才看着园中的花草树木,被皑皑白雪覆盖装点,觉得景致虽然洁白灿烂,但却不是自己本身的面貌,唯有待到来春,自身新枝吐叶,鲜花绽放时,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燕赤霞听后,微微额首称赞道:“师弟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有拨开云雾见本心的征兆了。”
说完,燕赤霞也走到窗前,往园中看去,右手缓缓地捋着下颌上的几缕青色胡须,像是若有所思。
“不过,此时被大雪覆盖的花花草草,同样也是真实的,就如人穿不同的衣服一般,无论你穿哪一件衣裳,在旁人眼里,你所展露的都是真实的。”
柳剑臣想了想,然后拱手道:“多谢师兄的指点!”
“来,我们坐下说!”
燕赤霞拉着柳剑臣走到案几边坐下,亲自动手煮茶。
窗外的雪花下得比之前大了,沙沙的声音,经过窗户传进室内,让人听了心底无比的安详。
“师兄说有要事要与剑臣说,不知道是何事?”
燕赤霞将开水倒入陶壶中,脸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柳剑臣的问题,而是问道:“听闻陛下让你调查刘玉和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有一些进展,但还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柳剑臣老实地回答道。
燕赤霞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衣袖,坐直了身子,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让坐在对面的柳剑臣觉得,燕赤霞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得道之士的风范。
“师弟,你可熟悉神州的修真门派?”
柳剑臣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于修真界,他还真不熟悉。
“红尘九州,浩如烟海,万古相传,到如今,红尘神州尚有三大宗门,执修真界的牛耳,分别是蜀山剑宗,紫金仙宗和三清道宗,其余的都只是依附于这三大宗门的小门派。”
柳剑臣听后,长叹一口气,笑着摇头道:“我在柳泉县,每日广听民间的奇闻异事,神怪志说,自以为神怪妖魔之事,已经熟知了,今天听师兄一说,才发觉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了。”
“哈哈……师弟你那都是道听途说,用来骗骗小姑娘还行。”
柳剑臣的神色顿时变得忸怩起来,有些腼腆的笑着。
“来,喝茶!”
燕赤霞见柳剑臣脸皮薄,便不再开他的玩笑。
“谢师兄!”
燕赤霞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陛下心气盛,志向高远,不甘愿皇权屈居于三大宗门之下,自立国以来,一直想在朝中组建足以抗衡三大宗门的修士力量,只是这么做,便违背了儒道治国的祖制,会引起天下读书人的非议,甚至是那些人的口诛笔伐,是以陛下想在年后举办的万仙大会,也不得不取消了。”
柳剑臣听后,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难道陛下也想成立如三宗那样的组织?”
燕赤霞眼神一亮,然后赞赏道:“师弟真是聪慧,能举一反三,陛下正是此意。”
“虽说万年前的仙、神、妖、魔、人的一场大战,最终妖与魔都被赶出了红尘神州,但是红尘神州是三世界中,最为复杂的一方世界,红尘之气的诱惑,也时刻为妖魔所觊觎,为了天下安宁,陛下想以儒道教化天下,辅以法制皇权,重塑神州秩序。”
时至今日,柳剑臣才明白这位上皇的野心,如此大的变革,这是要把神州闹个天翻地覆啊。
“师兄,陛下有具体的想法吗?”
“陛下的意思,是在京城设立学宫,在天下各处名山设立书院。”
柳剑臣点了点头,说道:“以这样的方式,确实容易推行些。”
“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燕赤霞告诉他这么重要的信息,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柳剑臣没有去看燕赤霞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喝着茶。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在太华城所经历的一切,或许与眼前的这位师兄,有很大的关系。
“多谢师兄告诉我这些绝密的信息,如果有需要我做的,必定全力以赴。”
柳剑臣想了想,最后觉得,自己还是要有个态度的。
燕赤霞要的就是柳剑臣的态度,见他表明了心迹,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胸怀天下兴亡,心系苍生福祉,这才是我辈修道之人应有的胸襟,只做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而忘情弃世的木头人,非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燕赤霞傲然地说道,颇有一番道门宗师的神情和风范。
听了燕赤霞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柳剑臣的心里肃然起敬,刚才他还在心里怀疑燕赤霞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贪恋权贵,现在看来,这位师兄的胸襟或许真的不同凡响。
由此来看,自己的那位便宜师父,也不是一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