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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纪略:第354章 二桃杀三士

    古人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贵人相助。

    读书、行路,以及阅人,司马白都做到了。

    他有今日成就,本事过硬,袍泽效死,极其能征善战是主要原因,但若没有贵人相助,只凭他自家这一伙人挣扎拼命,他恐怕未必能成为今天的司马白。

    这一路走来,细论起来,贵人只有三个半。

    第一个自然是启蒙恩师张宾,没有张宾赠宝传术,司马白这条河便没有源头,连第一滴水也没有。

    第二个是关系纠葛不清,亦敌亦盟亦侣的石永嘉,俩人虽然不共戴天,可是若无石永嘉相助,司马白也不可能完全解读三皇内文,更不可能融合矩相珠胎。

    再者初归故国无依无靠之时,六哥司马昱仗义相助,算是司马白的半个贵人。

    第三个,便是大晋当世第一名臣,王导。

    从昌黎郡王到武昌郡王,从无职无权到龙骧上将军,这一步身份上的天壤转变,对司马白是至关重要的,而这背后的推手就是王导。

    倘若没有王导的鼎力帮助,司马白想要从武昌千里迢迢入京师潜伏到禁卫大营,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司马白是很感激王导这个贵人的,但做为司马白的贵人,王导却在怀疑自己的决策究竟是对还是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扶持了一个董卓出来。

    诚然,如果没有司马白纵横疆场力克强敌,此刻的大晋王朝或许已经覆亡了,但董卓入京之前不同样是功勋卓著的一方豪杰吗?

    功绩归功绩,恶果归恶果,前有功而后做恶的例子,有史以来不胜凡举!

    甚至可以说,但凡能作恶为害的人,哪个不是先有赫赫之功?

    没有显赫的功勋,又岂有作恶的本钱!

    董卓尚有十八路诸侯讨伐,可如今的司马白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谁有能力讨伐他?

    士族?外戚?宗室?还是天子?

    遍数一通,王导不得不承认,就目前而言,当今世上,司马白已经可以说是无人可制了。

    任何人到了这种高度都不会无欲无求,即便他本人不求,他身后的势力也会推他朝前走。

    这是人性,是规律。

    宦海沉浮一生,见惯人心叵测,历经沧桑变化,防范司马白这样的人,是王导骨子里的本能。

    今日才是司马白班师回京的第五天,朝堂上便已然多了一张说话的嘴,这嘴已经张开了,不给个位子,人家能善罢甘休吗?

    朝廷如果要给这张嘴一个位置,便意味着早已固定的权利格局要面临撕裂的剧痛。

    而这种剧痛是很痛的,一个不慎,把谁痛死了也说不定。

    太极殿,廷议从清晨一直持续到过晌,仍未有休议的迹象。

    不同以往,这次廷议不但规格极高,召集范围更是少有的极广,说是朝会都不为过了。

    老丞相王导亲自坐镇主持,在京有实职加身的二品以上军政大员尽数列席,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各部曹主官全部参议。

    议题只有三件,一是教军降兵的处置方案,二是此番国战的论功行赏和过失追究,三是两淮及荆襄今后对赵的战略对策。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急,一件比一件重要,却又互相承前衔后,一事不决,余事难定。

    可这三件事不论哪一件,岂是十天半月就能定好的,更遑论三件放在一起议了。但老丞相似是有些老糊涂了,看样子大伙今日不拿出个章程,这廷议是散不了的。

    “一上午的功夫,连个眉目都没有,实在无法与陛下交差呀,”王导轻咳了几声,扫了眼大殿众人,慢悠悠道,“老夫知道大伙都饿了,但陛下正在东阁等着消息尚且还没用膳,咱们做臣子的姑且也勤勉些吧。”

    一殿重臣无不点头附和,眼睛却都不约而同瞟向武臣班列中的一个年轻人,一个低眉顺目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武臣班列中,统帅东军的太尉郗鉴自然是首席,执掌京师诸军的中领军庾济位列次席,今日廷议官秩一品有实职在身的大将军仅有他二人。班列再朝后便是二品将军了,而位列二品首位的,便是此刻大殿目光所及的那个年轻人。整个太极殿的重臣中,没有比这人更年轻的了,在这满殿的老头子中间,他年轻的有些过分,格外显眼。

    除却年轻,这人腰间所配一柄极狭长的横刀更是令人扎眼,所有与议重臣仅只他一人剑履上殿!

    武昌郡王,龙骧上将军,司马白。

    十数万降兵是司马白打服的,现在全凭他的威名慑服,十数万人才能老老实实拘押在城外。论起国战叙功,说的也就是给司马白叙功,他这首功不定,余人不论是赏是惩都还无从谈起。东西两线全是他打下来的,西边荆襄更赖他三万厌军主力镇守武昌,所以今后怎么应对羯赵,那更是少不得他定策。

    就眼前形势,这三件事是大晋朝面临的燃眉之急,桩桩件件都深涉司马白,没有司马白点头,连火星子都扑不灭。

    大家心照不宣,武昌郡王这张新面孔无疑是本次廷议的主角了。

    而只要司马白开口论事,谈及所需所愿,便牵扯人、物、名分、势力范围等等一系列的权力利益划分。廷议章程一定下来,剩下的便是顺理成章拿走份额,因势利导圈起地盘。

    说是廷议三事,但归根结底就一个议题,怎么安置这个年轻人!

    其实明眼人哪里还看不出这其中奥秘,丞相明着是催大家草拟章程,实则是逼着朝臣选边站队。

    只等那新人开口要价,琅琊王氏就要给新人立威!

    可是这新面孔竟颇是沉得住气!

    王导三番五次询问司马白的意见,只差明问你司马白想吞下多少降兵,想得什么封赏,想在今后战略布局中占据什么位置。

    但司马白迟迟不表态,就是不接老丞相的招数,以品秩有上下,资历有深浅,言议有先后等等理由,把说话机会推脱给了郗鉴诸人。

    一殿重臣有着急上火的,有随波逐流的,然而做为主角的司马白,第一次参与廷议,却已经昏昏欲睡了。

    他这瞌睡还真不是装的,的确是无聊至极。

    从早到午,每一个说话的人开口便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能上殿廷议的都是清谈高手,个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司马白是真正见识了大晋栋梁们的清谈议事,谈和议只是手段,事更是无足轻重,重点只在一个清字上。

    在司马白眼中,廷议所求,只为器度风采,只为一个境界,那就是云山雾绕!

    他既烦且恼,却无可奈何,打瞌睡总比骂人强些。

    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基础底子,还不够格在太极殿上质疑国体,他还不想现在就给自己烙上一个飞扬跋扈的名声。

    “白王身负宗室之贵,何以惜字如金呢?”王导再次把话引到了司马白身上。

    以侍中实职领门下省枢密机要的会稽王司马昱仍然关在天牢里,宗室里有资格参与今日廷议的,毕竟只有司马白一人。现在王导着重强调司马白的宗室身份,额外之意就是劝司马白别再谦虚了,有什么想要的别卖关子,抓紧明码标价,大家才好坐地还钱朝下谈生意。

    “非是惜字如金,奈何区区拙见必致贻笑大方。”司马白腼腆笑道,言下之意却是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和你们打嘴仗。

    王导连环招数全打在了软绵处,一时气结,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年轻人的城府。

    郗鉴忽然开口道:“白王新归,或许不明朝廷体制,今日召集中枢要员,尚书台、门下、中书三省各部曹都在,廷议章程面呈陛下,陛下朱批之后便可当廷宣诏,介时可就不能改了呀。”

    司马白对郗鉴乃至东军有救命之恩,郗鉴虽不愿意司马白入主两淮,更不允许厌军吞并东军,但他不想看着司马白在朝政上吃闷亏。

    郗鉴耐心解释道:“廷议嘛,就是各抒己见,廷宣之前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一谈,都是为了社稷都是尽忠陛下,谁也不会笑谁的。”

    这几句话无疑是在提醒司马白,现在不提要求,可就晚了,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正是,正是,廷宣之前,大家畅所欲言。”王导也含笑点头。

    王导也没想靠这些伎俩上欺负司马白,他只是想在讨价还价上占些主动罢了。司马白可不是善茬,等事后回过神,必定心有不甘闹腾起来,到时候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某属实不懂朝政,只会打仗,”司马白沉默片刻,摊手苦笑,“勤王事毕,京师无恙,已是吾刀归鞘之时,朝廷大事概有诸公参议,由陛下定夺,何轮我一介莽夫妄言置喙?”

    勤王事毕,吾刀归鞘,话说到这个份上,司马白无意朝政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只差告诉众人,我真不想和你们争权夺利打擂台,我是听话的人,怎样都行,你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干。

    好一个高风亮节!

    王导闻言,眉头一扬,心中大慰,直叹好青年,甚至为自己曾暗把司马白比成董卓而感到惭愧。

    “唯今所虑,只是麾下儿郎尽屯武昌,胡虏窥伺在旁,三军岂可一日无帅?值此廷议,我也正好请表朝廷,”司马白顿了顿,望向王导,直言道,“事不宜迟,还望朝廷准我速返武昌。”

    欲扬先抑,不露声色,却已经开出了价码。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武昌!

    武昌郡王回镇武昌,倒是天经地义。

    大殿角落,以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职务旁听记事的刘度暗叫了一声厉害,二桃杀三士!

    昨日酒后,他才同妹夫说了朝中格局要有大动荡,今日便开了廷议。

    初时,眼见武昌郡王瞌睡连连全无当日朝会的杀气腾腾,他心里还纳闷,这明明是一头猛虎,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懒猫?

    丞相王导刻意召此廷议,就是要把权柄的私相授予摆上台面,让所有人捏鼻子认账,事后谁也别再折腾,也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之举。

    此时不定名分,日后再有异议,可就落人口实了。

    这种时候不争,待到何时?

    方听司马白说了句吾刀归鞘,刘度还真以为碰上一个憨直的莽夫,待到一句速返武昌,刘度这才恍然,武昌郡王能搏出今日局面,怎会是个莽夫!

    他提出回武昌,就真的是想回武昌吗?

    好戏应该才刚刚开始吧。

    王导和郗鉴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这年轻人不好伺候啊!

    能安置司马白的地方,只能显要,无非三处。

    一个自然是中枢,这等若分权王导,震慑京畿士族。大国舅庾亮远在武昌都能伸手遮揽御前,王导已是疲于支撑了,再来一个如狼似虎的司马白,宗室外戚齐掺和,这中枢也就基本没琅琊王氏什么事了。

    另一处则是两淮,东军几乎打残了,兵强马壮的司马白若是开进两淮,必然是主事人。不需三两年,大晋朝可能也就没有东军这支建制了,这是郗鉴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第三处是荆襄,情况如同两淮,庾亮和郗鉴一样,司马白一旦入主,有他没我,绝难两存。

    而有一点,司马白的能力摆在那里,不论司马白去哪,都会成为另外两边莫大的外援助力。

    王导、庾亮和郗鉴这大晋朝的三巨头,对于安置司马白的结局,只能是两人得利,一人等死。

    可谁愿做那等死的人呢,江左以来撑起大晋社稷的这三个名臣,又有哪个是甘心等死的?

    司马白速返武昌的话音刚落,前面便有一人突然出列,当廷表态,掷地有声。

    “万万不可,京师戍备疲虚,断然离不得武昌郡王。”

    出列之人,乃是大殿上除郗鉴之外,唯一的受一品秩将军,庾亮族弟,中领军庾济。

    刘度差点笑出声,没出他所料,这擂台一起,果然异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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