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骄横不可一世的赵军骁骑,竟然只在瞬间就被出城的兵马吞没,建康城头随之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盯住了那支甲骑,甚至忘记了擂鼓助威。
王恬担着宣阳门防务,正立在城头,此刻神情凝重,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这支兵马出城之前,他才刚刚收到告知,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厌军。
内行看门道,两军相接前的一霎,赵军其实是变了阵型的耍了一个花招。但厌军似乎提前预料到了,前锋猛的提速,抓住变阵的缝隙一举洞穿了赵军。
这一千赵军等于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否则也不会败的这么惨。
厌军确实是名不虚传!
准确的说,是统帅武昌郡王名不虚传!
王恬自问以他的水平是远远办不到的。
城里藏了这么一个大人物,这样一支精锐,还是老爹亲自操持藏的,藏的如此密不透风,连独支防务的亲儿子都瞒着,王恬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早些把这个杀手锏放出来,教军怕是早就解决了,自己还能兵败石头城?纵然赵军照旧会兵临城下,但局势至少会强一些吧。
现在这个时候出兵,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王恬眼睛盯着五千甲骑锋矢的最刀尖处,有一骑异常扎眼,因为五千骑的军阵里唯独那一骑没有穿重甲。
一袭赤红犀甲顶在冲锋的最前沿,领起甲骑兵锋。
那应该就是司马白吧!
王恬忧心忡忡,毕竟只有五千骑,哪怕带兵的是司马白,又能如何?
京师暗流对司马白的吹捧,他其实是很不服气的。
在他眼里,这五千骑掀起的浪花,马上就会在赵军礁石般的大阵前化为乌有,除了象征大晋汉人最后一丝血性,别的无济于事。
然而,身在赵军礁石般大阵里的孙伏都,眼中所见,绝不是浪花。司马白的冲阵意味着什么,在大赵将帅里,没人比孙伏都更明白,他几乎是亲眼见证着司马白从平郭城下一路冲到了建康城下。
敢拿司马白冲阵当浪花的人,基本都栽在那把御衡白之下了。至于孙伏都,他的脑袋之所以还在脖子上,一是他运气好,最关键的,是他从目睹司马白大战平郭城下那刻起,就给了司马白很高的重视。
再一次对阵司马白,这一次司马白显然是早已磨刀霍霍,枕戈待旦良久了。
而孙伏都呢,邺都潦倒混死的日子浮上心头,他不禁自问,自己难道要永远乞活于司马白的阴影里?
他是羯人英雄,不是狗熊!
他望向帅台下的虎狼劲旅,三万大赵雄师也不是吃素的!
这一刻,孙伏都除了敬畏,更感觉到全身血气都在沸腾!
堂堂正正再打一仗吧!
孙伏都收回心思,对着正茫然眺望的石韬决绝叩首:“秦公,请允臣亲领全军,去与司马白一决生死!”
张浑一震,他一瞬间如梦方醒,那是厌军,是司马白!司马白没有固守武昌,也没有心怀鬼胎,相反,竟是早早的悄声入局,静候关键之处守株待兔。
只见孙伏都起身后,又冲张浑深深一礼:“张师,烦请贵军护住秦公周全...”
张浑又是一惊,以羯人打仗的习惯,一向都是先拿别人家部曲当马前卒。尤其像现在这种情况,对上司马白亲领的劲旅,羯人更应该先拿教军耗耗对方锐气才对呀。
“不不,毅智侯自当坐镇中央,还是让我先带麾下子弟去会一会司马小儿吧。”张浑只当孙伏都在客套,连忙主动请战。
孙伏都却摆手回绝了张浑,肃穆说道:“某此战若有不测,请张师务必不要恋战,速保秦公东退,与过江的两淮主力汇合。”
张浑怔住了,他意识到孙伏都已经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而孙伏都也没工夫再与张浑推辞,已然转身迈步下了帅台。
鼓声雷动,号角迭起,三万赵军随即成阵,冲着奔来的晋军迎头而去。
“张师,毅智侯刚才那话,是否有些过于谨慎了?”石韬一双蓝眼珠闪烁异色,纳闷问道。
张浑心道,过于谨慎?你想说的是危言耸听吧?
他只能含糊解释道:“三万轻骑对阵五千铠马甲骑,倘若加上我手中本部万余子弟,兵力优势已达,铠马甲骑再是凶悍,咱们也是稳压对方一头的。但对方养精蓄锐良久,而我军刚刚长途奔袭,说起来,却是落了一些下风,毅智侯带兵稳健,小心一些不为过。”
最关键的一个原因他没说出口,那就是统帅,对方毕竟是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司马白呀!
孙伏都差了不止一个层级!
“?咱们可不止这些兵马吧,一人一箭也把他们射成刺猬了...不过当此伟业关头,狮子搏兔总是没错的。”石韬似懂非懂,不再多问,转头盯向战场。
张浑默默长叹,你是说身后这二十万教军吧?说是二十万大军,在厌军面前倒不如说是二十万头羊,绝对困不住五千老虎的。
而孙伏都这三万头狼,能拿下司马白吗?
张浑心里没有底,他觉得孙伏都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稳扎稳打,以图牵制拖延,只要拖至援军到来,司马白就如同一只困兽了。
可是望着即将碰撞在一起的两支兵马,张浑异常困惑,就算乌合之众的教军是一群绵羊,也总能消耗消耗司马白吧,孙伏都犯得上一开始就亲自去拼命吗?
张浑都明白的道理,孙伏都不可能不懂,但这个道理放在别人身上合适,放在司马白这里却行不通。
对于司马白的阵战之法,孙伏都是下了狠功夫钻研的,尤其对司马白赖以成名的絶阵卷潮锋,他反复推演不下百回。
最终总结出了八个字,避强击弱,以弱驱强!
这八个字对于司马白来说,榆林川追逐龙腾左司刚刚初见苗头,棘城趁雨乱阵算是窥探门径,盛乐城下打残独孤渐渐得心应手,再到樊城突袭已经深谙奥义,直到黄石滩大战,司马白的卷潮锋已至炉火纯青。
避强击弱,以弱驱强,正是这八个字,成就了司马白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辉煌战绩!
但司马白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为何能屡屡将那潮锋卷起呢?孙伏都始终悟不透,他由衷敬畏司马白,那八个字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对战场每一处细节的精确把握,或许这就是名将之冠和平庸之将的区别了。
孙伏都也想过先以教军消耗司马白,可是不堪一击的教军万一被司马白反过来驱使,一旦被司马白再次卷起潮锋,祸事必将重演。
所以,他只能以身犯险,用这三万骁骑拖住司马白,万幸,时间在他这一边,时间越久,他的赢面便越大。
两军接阵在即,即使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司马白的脸,孙伏都依旧心情杂乱的在揣测司马白。孙伏都甚至能猜测到,司马白五千铠马甲骑的目标必然是绵延的教军军阵。他一定会用尽办法,把兵锋引到教军那里,但是,首先,他得先过眼前这一关。
他究竟会怎么打呢?
尘嚣弥漫,呼啸迭起,两支骑军催尽马速,轰然碰撞在一起。
厌军军阵密集,铠马甲骑的力量越集中,拳头便越硬。而为了硬撼厌军,赵军阵型更加密集,孙伏都巴不得以命换命。
然而,预想中的人仰马翻并未发生,帅台上观战的张浑甚至差点惊掉了下巴。
只见赵军犹如一把剪刀,顺着厌军锥形大阵一裁到底,竟把厌军裁成了两半!
“完了!”城头上的王恬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对面的石韬拍掌大赞:“打的好!”
张浑只是讪笑:“这不太可能吧?”
阵中的孙伏都却有苦说不出,尽管一举穿透厌军大阵,但他的刀尖上一滴血也没沾到。
厌军不是他裁开的,其实是是自己主动从中间一分为二。
倒锥阵型变换倒雁,分成了两军,无异于顶着对手刀尖敞开自己的怀抱。但两军马速极快,赵军错愕之际还未及调整阵型,便已和厌军擦肩而过,锋利的刀槊只在厌军甲胄上割出火星子,没伤到半点皮肉。
分兵的过程有惊无险,堪堪避过两军的针锋相对,两支队伍犹如大雁两翼,迅速朝外延伸,力图完全脱离赵军。
果然!孙伏都忍不住一声大呼。
果然不出所料,司马白宁可冒着奇险阵前分兵,也要把矛头指向教军乌合之众。
战机转瞬即逝,大好机会失之交臂,孙伏都不禁大为懊悔,既然断定司马白目标所在,为何不早做准备?
然而还不晚,仍有机会,如果在厌军合拢之前,先集中力量干垮一翼,此战便先赢了一半。
待到孙伏都静心定睛一望,心下不由大喜。或是由于赵军突击力量太猛所致,厌军分兵过程也并非顺利,朝外伸展的两翼明显一轻一重,左翼人少,仅千骑出头,而且是司马白本尊所在。
管他司马白是否有诡计,这一千人就是一千人,以三万截击一千,等若泰山压顶!
随着角声号令,三万赵军朝厌军左翼抄去。
司马白遇险,右翼主力必然来救,这也在孙伏都预料之中,但他的轻骑在速度上完胜重铠甲骑,他可以打一个时间差,甩开厌军右翼主力,在其回援之前吞掉司马白的一千骑。哪怕这个时间差很短,在自己吞掉左翼的时候,自家后军同样会遭到厌军右翼的重创,但只要打掉司马白,什么牺牲都是值得!
正如孙伏都所料,急转兵锋的赵军迅速同厌军右翼拉开距离,而前方司马白那千余骑已经近在咫尺,孙伏都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咦?!”即将咬上厌军左翼的孙伏都忽然一声惊诧。
只见前方千余骑竟然再次分兵,犹如一条蚯蚓当中断成两截,一袭赤甲引着一截继续向前,另一截调转方向甩出圆弧,对冲赵军,从斜向插入赵军大阵。
断尾自保吗?不似司马白的作风,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了形势危急吧。
插入赵军大阵的区区数百骑,只迟滞了赵军须臾呼吸功夫,却根本没纳入孙伏都眼中,他只盯着那骑仍然朝前逃的赤甲。追逐的军阵忽然一颤,震动从后军传到了前军,久经沙场的孙伏都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是自家后军被厌军右翼撞了一记。
角号呜咽发出军令,向前,只差一点了,继续向前!
“督司,督司,看后面,后面!”副将忽然靠上孙伏都,焦急喊道。
孙伏都不耐烦的朝后一望,顿时吃了大惊,自家这三万人马原本密集的锥形大阵渐已松散,早没了冲阵模样,更隐有一丝混乱隐忧。
按说大军全力冲刺,阵型松散也是难免的,但毕竟只冲了这一会,绝不至于冲了劈叉,边翼岂能与主阵形成分离之势?
孙伏都敏锐发现,造成边翼外劈的原因,竟是先前插进来的那一截厌军!
那支厌军犹如一支匕首,插入的角度真是巧到了极妙,深一分则粉身碎骨,浅一分则与大阵擦肩而过,如此不偏不倚刚好借力赵军本身的冲力,渐渐将赵军该侧边翼划离出主阵,自身却受阻极小。
不止如此...孙伏都又看了眼前方的司马白,他朝前奔进的方向正是边翼分离的另一侧,这等同牵着赵军主阵同一侧边翼分离。
他不是断尾自保,他是刻意为之!
孙伏都刚刚反过闷,便见前方的厌军甲骑猛然横向折返,在赵军眼皮子底下来了个急转向,从赵军左侧移位到了右侧。
若论灵活,轻骑自然强过铠马甲骑,但三万赵军的大阵又岂能同区区五百骑相比?
孙伏都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白腾挪到了自家兵锋的另一侧,再看着这五百骑横向拉出,斜里插入,沿着先前那截厌军的路线插进了自家大阵。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与先前分出的兵马合到一处,如同把匕首朝内推了一把,孙伏都似乎听见了衣服撕裂的声音,右侧边翼四五千骑已完全脱离了主阵。
而此刻尾随在后,已经咬上赵军尾巴的厌军右翼恰好冲上来,就像一条巨蟒,从尾到头,将分离出的赵军一举吞没!
待到两军重整旗鼓,第一个交锋下来,厌军铠马甲骑几乎未有折损,而赵军丧师不下五千!
厌军斗阵精妙如此,建康城头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欢声如雷,鼓声大躁,守军此刻才想起自家袍泽在城下斗阵,居然没有擂鼓助威。
“毅智侯似乎不是对手啊。”似懂非懂的石韬忽然幽幽叹了一声。
“应该是大意了。”张浑敷衍回道,可是换作他张浑,就能看破司马白的诡计吗?
论起斗阵,确实技不如人...孙伏都不禁直叹。
司马白先是虚晃一枪,让自己误以为其目标在教军,继而假意分兵不均,又误导自己以为有机可乘,再以精确的观察断出赵军大阵空隙虚弱所在。
一步一环,环环设扣,这招兵分两路的阵法,极似高句丽镇北牙营的江铰横山,却又明显高出数筹不止。
这一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短暂的停歇,赵军和厌军再次同时发起冲锋。而孙伏都咬碎牙龈,默默下定决心,这一阵,大家就拿命换命吧,谁也别想再图一分巧劲。
两军第二次交锋刚刚接战在一起,只闻隆隆...隆隆隆鼓声异响,竟是赵军总阵忽然动了,一支一支步卒从侧翼出兵,朝战场涌来。
孙伏都大惊设色,是谁,是谁擅动大军?!
没人比他更清楚司马白是如何擅用乱局,否则他一开始为何不用教兵?!
不待他遣人向后问询,便见赵军步卒特意避开了两支骑兵交阵的战场,从边侧冲着建康城攻去。
城上守军再次震动,一声声军令呼喝下来:赵军攻城,赵军攻城!
建康城没有砖石城墙,攻不攻城门,从哪一段篱笆土墙攻入,对赵军几乎没有区别,数万步卒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发起攻城。
建康城前形成了两个独立的战场,骑军在城门前鏖战,一里之外,便是城池争夺之战。
总攻毫无征兆的发起,箭已离弦,孙伏都再去质问也没有意义了,也无法去阻止了。尽管战局偏离了他的预期,可是换一个角度去想,其实现在攻城也未有不可,或者说比自己先前策划的更精密。这就如同攻司马白之必救,自己这里只要牵制住司马白,待到大军攻入城去,司马白还有心思再同自己打下去吗?
既如此,那便放手一搏吧!
与此同时,一支斥候从赵军帅台奉令而出,疾驰东去,不需问,那是去请援的。
而大晋京师建康,却从未如现在般孤立,能为其而战的,城外只有五千铠马甲骑,城内则是乱成一团的新败之军,以及惶惶难抑的阖城百姓。
仿佛为了呼应晋赵攻城决战,老天砸下了几记闷雷,阴沉的乌云终于落下大雨,片刻倾盆。8)